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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中國佛教的“革命”走向――兼論“人間佛教”思潮的現代性問題(李向平)▪P5

  ..續本文上一頁固當以持戒、忍辱、苦行爲本,深入僻僧中以自爲出世之修證,而開發彼爲法爲衆之悲願;深入腐僧中以潛行應世之教化,而引起彼求學持戒之慚愧。"(35)

  "昧其分宜耳!"一句大實話。其間大有深意在焉。

  現代中國的許多現代性問題,皆可以此一句大實話來表白。政教關系如此,政經、政社關系也無不如此。就佛教于政治的關系而言,固然如太虛所言,佛教革命運動失敗的關鍵,在于"僧"與"俗"之界限未明,功能未分。但是,太虛過于投身于政治活動,以至于想建黨、參政來拓展、推動其宗教改革事業。就其個人的時代局限性來說,則是他在政教關系層面上昧其分宜也。政教未化,教之功能自然不遠、不暢。現代中國佛教界承繼著政治革命之理路,試行革命佛教、"人生佛教"或"人間佛教",其思潮及其運動,不得不暴露出作用深遠的現代性問題。太虛提出的"問政而不幹政",不可從佛教界積極適應民主化政治時代的發展要求來理解。恰恰是太虛深受現代中國政治風潮的左右,在以革命的理路處理一個現代社會中宗教的合理定位問題。所以,他會提出全民理想化的"佛化主義"、"佛國主義"。他如此執著于佛教對國家政治、國民社會的影響和功能,促使一個社會的宗教文化體系意識形態化,國家倫理化,最終走到宗教自由發展的盡頭。

  當時太虛大師提出"佛教革命"之主張,即有不解者在《佛學叢報》提出疑義:認爲"佛教革命之名詞,發現不久,度亦妄人之邪說耳。…然即如某僧演說,佛教宜革命有叁,亦唯第二條財産問題,尚有討論之余地。若第叁條之牽涉學理,竊恐非自命新佛之提婆達多從地獄複起不可!至第一條之組織革命四字,則不但無理由可言,且並邏輯亦不可解矣!"(36)。

  承受太虛法師影響的印順法師,也是人間佛教的鼓吹者和實踐者。但是,他曾經指出,"虛大師長于圓融,而能放下方便,突顯適應現代的”人生佛教”,可說是稀有稀有!但對讀者,大師心目中的”人生佛教”,總不免爲圓融所累!現在的臺灣,”人生佛教”,”人間佛教”,”人乘佛教”,似乎漸漸興起來,但適應時代方便的多,契合佛法如實的少…""真正的人菩薩行,要認清佛法不共世間的特性,…."(37)。

  印順法師的批判,是非常冷靜的。他說:"虛大師提倡”人生佛教”,民國四十年以前,中國佛教界接受的程度是微小的;臺灣佛教現在,接受的程度高些。但傳統的佛教界,可能會不願探究,道聽途說而引起反感;在少數贊同者,也可能忘卻自己,而陷于外向的庸俗化。"(38)這也的確是現代佛教一份沈重的遺産惑。

  現代中國佛教革命的內在邏輯,顯然是佛教徒講的最多的"救國與信佛"的關系。對此,現代佛教徒幾乎皆耳熟能詳,奉爲座右銘。雖然當時的中國社會未能在此層面達成共識,佛教徒也不好明確強調"欲中國得救,惟舉國人信佛。"但是,佛教徒甯願相信,信佛之人增加,可以加強國家獲救的可能性。在此層面,佛教並不比傳統儒家高明多少,能夠在現代社會變遷的原則上,理順宗教與革命諸問題。依然是"事在人爲"、"爲政在天"、"爲政以德"、"得人則昌,失人則亡"等教條和訓誡,依然佛教信仰有助于道德、信念、學識、意志、忠誠的養成,以之影響政治革命的過程和結局。當年梁啓超寫《宗教家與哲學家之長短得失》,立意亦在"曆史上英雄豪傑,能成大業轟轟一世者,大率有宗教思想之人多",希冀在以宗教統一民志者。

  應當指出的是,現代佛教界提出"救國與信佛"之革命主張時,儒家思想一統江山的時代已經失去,政治秩序的危機與價值意義的危機雙重積壓,佛教正巧墊補這一神聖的空白,可以唱出"信佛即救國"的高調。然而,這一佛教革命的曆史邏輯則是奠基在古老的湯武革命模式之中:有德者王;順乎天而應于人;或者是奉天承運,替天行道,天命眷顧有德之君。革命必須依乎道德的革新,方可獲取革人之命的合法性。時進現代,儒家已經無能爲力,佛教乘虛而入,主動的、積極的、自我革命式的,意欲承擔這一曆史的和時代的大任。佛教界不知其不可爲之而爲之,困哉難也。

  正如現代中國佛教界僧人所體會的那樣,愛國爲其天職;但是,如何愛國?如何救世?這就是問題。當時的僧界,幾乎是將共識置于人心、民心的救治方面,革命則被視爲良方。如此的詞語表達,邏輯的轉換,革命已成爲人人當受、人人信奉的天職。太虛的佛教革命運動的失敗,也恰是由于對傳統佛教的革命要求。其退居爲人生佛教,只能在人間、人生或菩薩學處做其文章。正是如此,方才見出湯武革命的深重遺迹。天生吾德,必有天護;人心思變,順遂天意。宗教與革命的最初聯姻,至此落下帷幕,剩下的便是革命的宗教來實行宗教之功能--猶如真正的人生宗教,靈魂深處爆發革命。

  傳統革命的話語,雖然複活于半個世紀之前,但卻是因爲西方社會思想革命概念的激動,然其在半個世紀後對于革命傳統的複歸,則僅僅是因爲湯武革命的遺轉因子的作用。革命的推進,需要有革命式的宗教來伴隨。然而,這一革命式的宗教任務,中國的佛教及其教義無法承擔也無法完成。半個世紀後,佛教之命成爲被革的對象。這是按照湯武革命的曆史邏輯,天意民心的再次代表,必須將所有傳統宗教置于被革之列。否則,湯武革命的曆史也無法重構。

  誠然,不同時期中所引發的革命思潮,自然會有效應相異的結局。太虛提出的佛教"叁大革命",影響頗巨;其由革命佛教而人生佛教,進而當代的人間佛教,其曆史印記斑斑可尋。至于自我認同甚至內化爲自我精神要求的思想改造,創痕傷痛,記憶猶新。但是,伴隨著現代中國社會的變遷,宗教世俗化過程並沒有自然、順利地完成;基于現代社會政教分離原則,應該建立的宗教次屬製度並沒有建立起來。同時,又由于社會分化過程被全面抑壓在革命運動中,宗教的社會化形式、宗教信仰的個體化一直無法進行。這一過程,惟有在當代中國的轉型之中,方才端倪初露。

  傳統佛教向現代佛教形態的轉形,本應伴隨著中國現代社會的新陳代謝,自我完成。然而,由于這一新陳代謝的過程往往爲湯武革命的曆史重構不斷地遮阻,故爾現代佛教形態的獲得,無法在社會變遷或社會分化的基礎上進行,只能服務于新式國家宗教的再建。從革命佛教到佛教的叁大革命,直至自我認同的思想改造等等,不斷複製的便是湯武革命的曆史的、內在的邏輯。

  現代中國,最重要的問題當然是革命;而影響最巨者,則是它的表演性和公共性。現代中國佛教革命的提出,毋庸質疑,也在極普遍的層面和相應的程度上,表現了現代中國革命的這種表演性和公共性。這一"革命"話語,往往具有高度的表演性,極具修辭之能事,蘊涵著言語者對于道德和真理的激情、對民族前途的展望;它還通過現代印刷媒體迅速流行于公共空間,訴諸于社會全體或具有公共利益的社群,並依革命話語所包含的種種允諾、號召、命令等等,産生或引發廣泛的社會影響,導致社會事件的連鎖反應,形成最大的公共性,獲得社會認同(39)。

  革命與宗教--孕生近現代社會的兩大助産婆,它們在現代社會複雜多變的曲折當中,曾經有過合作,産生過合力,履行過助産婆的職責。然而,其結局是帝國和菩薩試圖合一,人王和教主共謀,扭曲了社會本身,變態畸形。它們還是合力不均,方向矛盾。在真正的社會變遷、社會分化得以逐步實現的時候,它們不得不進行最不情願地分工。惟有此時,佛教才能真正地回到人間、人間化、社會化。人間佛教或者人生佛教,方才不是一句虛言,不是烏托邦式的價值訴求。( )

  注釋:

  (1) 鐵岩法師語;參《民國佛教篇》,《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86冊,臺灣大乘文化出版社1971年,第6頁。

  (2) 梁啓超《論支那宗教改革》;《梁啓超哲學思想論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

  (3)參《梁啓超哲學思想論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

  (4) 參章太炎《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章太炎政論選集》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

  (5)引自章開沅:《跋烏目山僧癸卯詩叁首》;《宗仰上人集序》,華中師大出版社1999年。

  (6)《宗仰上人集》;《勸缁門急輸國民啓》。

  (7)《宗仰上人集》;《論尊崇佛教爲今日增進國民道德之切要》。

  (8)《宗仰上人集》;《佛教進行商榷書》。

  (9)同注(7)。

  (10)引自《太虛法師年譜》第17頁。

  (11)引自《太虛法師年譜》第29頁。

  (12)引自《太虛法師年譜》第29頁。

  (13)參釋東初《中國佛教近代史》上冊,第137~138頁,臺灣東初出版社1984年版。

  (14)《太虛法師年譜》第287頁。

  (15)參《海潮音》1946年第27卷,第六號,《一月佛教紀要》。

  (16)《太虛法師年譜》第289--290頁。

  (17)太虛:《什麼是佛學》;《太虛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59頁。

  (18)太虛:《我的佛教改進運動史略》;《太虛集》第420頁。

  (19)同注(18),第421頁。

  (20)太虛:《從巴利語系佛教說到今菩薩行》。

  (21)太虛:《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法》;《太虛集》第46頁。

  (22)圓瑛也講"革命",注重的卻是民心、人心的革命,較少從教製、教理和教産等層面去考慮革命問題。然而,當時佛教界中,即使是以圓瑛爲代表的保守派雖然在現代中國的社會變遷當中,強調佛教傳統的延續性,強調傳統佛教的修持及其生存方式,力圖保持中國佛教在近代中國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的傳統形象,然其在佛教革命的觀念上,依然可以接受革命的主張,對民心、對人心進行革命。 "圓瑛雖居僧界,爲佛教之信徒,究竟同是國民一份子,所以常具愛國之心腸,時切愛民之觀念。"在愛民與革命之關聯上,圓瑛找到了內在的邏輯。"民者,國之本也。民心既日積而日漓,則國勢當愈趨而愈下,若欲挽回國運,先當救正民心。欲正民心,比本佛教心理。革命之學說,革除種種弊惡之心,複歸淳善之心。則民心正,天心順,國家自有和平之希望。故所以奔走各方,宣傳佛教大慈悲、大無畏、大無我之主義,使人人感覺,可以促進和平之實現,此即圓瑛站在僧界地位,欲盡衛教愛國之天職"(圓瑛:《國民應盡天職》;《圓瑛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82頁。)

  以歐陽竟無及其支那內學院爲主體,對待革命幾乎是拒絕的態度。他們主張政教分離,反對宗教與政治的結合。他本著既非教徒又非政治中人的自由身份,主張佛教徒"出家不與世事,不親國王宰官"。在佛教與政治的關系上,歐陽竟無十分獨特。他說:"佛法東流,側重王護,曆代君王乃得以專製淫威,種種矯作,多不可爲法"。(歐陽竟無:《辯方便與僧製》,引自《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集》第3卷,第4冊,中華書局1990年。)佛教的發展應當走向社會獨立之路,佛學研究也應該具備獨立的學術立場。值得指出的是,二十世紀新儒學的發轫,即始于這一類以獨立自主的學術研究爲新式佛學研究。歐陽竟無的佛儒合流、熊十力和梁漱溟由佛而儒的學術曆程,皆是在距離革命話語的邊緣語境裏自我構建的結果。

  即便傳統修持如印光法師者,亦能夠"以行斷惡修善,複本心源之事",作爲"護國救民正本清源之道"。(印光:《挽回劫運護國救民正本清源論》;《印光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20頁。)

  這叁大佛學分野或佛教流派,因爲曆史、政治的諸多緣故,始終沒能合流,伴隨社會分化,由社會的變遷來促成中國現代宗教改革的正常進行。

  (23)圓瑛:《中華佛教總會一周年紀念演說》;《佛教月報》,1913年第1期。

  (24)太虛:《我的佛教革命失敗史》;《太虛法師年譜》第232頁。

  (25)太虛:《我的佛教革命失敗史》;《太虛法師年譜》第232、241頁。

  (26)參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叁聯書店1998年,第475頁。

  (27)《巨贊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468頁。

  (28)同上書,第467頁。

  (29)同上書,第471、475頁。

  (30)同上書,《先立乎其大者--佛教的人生觀之二章》;第33、34頁。

  (31)周叔迦:《向釋迦牟尼學習》,《現代佛學》,1954年5月號。

  (32)周叔迦:《論佛教徒的修養》;《周叔迦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48頁。

  (33)周叔迦:《佛教徒爲什麼要進行思想改造》,《佛學月刊》,第2卷,第8期。

  (34)《楊文會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8頁。

  (35)引自《太虛法師年譜》第133頁。

  (36)參《太虛法師年譜》第27頁。

  (37)印順:《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印順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30頁。

  (38)同上書,第121頁。

  (39)參陳建華著《"革命"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論考》,第4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二十世紀中國佛教的“革命”走向――兼論“人間佛教”思潮的現代性問題(李向平)》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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