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經證明了太虛主張的有效性。當然,在順應現代社會的過程中應警惕與設法防止降低佛法的超越品格,這方面太虛與印順都曾反複強調。筆者認爲,如果准確理解太虛、印順思想並正視社會現實,這樣形成的抗世俗化能力,遠比埋頭修行、不問世事強。
筆者相信,如石法師的“批判”有其“不得已”之處。這一批判在本質上與當年佛教保守勢力攻擊太虛、印順雖無大的差別,但畢竟在臺灣人間佛教已贏得主流地位以後,聲聲含著無可奈何的哀歎,也因對臺灣佛教界宗派情緒的反激而起。就前者而言,現代社會需要多元共存,包括傳統宗派,不像傳統社會那樣只容一種聲音,除非躲在地下或天堂。就後者而言,傾聽不同聲音對人間佛教理論與實踐發展也是有益的,宗派情緒的蔓延則反而有害。至于其它,學者與法師們的批評已夠多,無需贅言。如石法師對藏傳佛教的研究及其致力于譯解藏傳佛教文獻,溝通漢藏佛教也有值得肯定之處。
與藏傳佛教(至少在青藏地區)現代化滯後不同,人間佛教代表著佛教現代化進程中相對最有前途的方向。但中國佛教與日本相比,佛教與基督教相比,其現代轉型同樣滯後,因而不無借鑒彼方的必要。
二、借鑒宗教現代化的日本模式與歐美模式
探討由人間佛教理論與實踐的過去、現狀,與由兩者延伸的未來走向,不能不了解西方、日本宗教及國際學術動向。盡管西方與日本宗教界、學術界關于現代化的研究正在冷卻,因爲現代化對他們而言,已成了往事,眼前更緊迫的其它問題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但現代化卻是發展中國家與新興工業化地區不能逾越的曆史階段,中國佛教的現代轉型如果能更多借鑒發達國家的經驗教訓,可以少走一些彎路。
日本文化、宗教與中國的形態較接近,日本佛教更與中國同根,其現代化也先行一步,而且“不鼓勵提出脫離民族傳統的激進要求”。借鑒日本確實有很多便利也很必要,如多元化的寺院經濟開發,傳統佛教體製改革,由宗派對峙到協進聯合,面對時代與社會的提出新主題和喚起新覺悟,革新傳統布教方式(讀書會、座談會、演講會、講義會、茶館說法、電話法話、大量發行寓佛法于時事和文藝的各種書報、出版佛學期刊與專著等)、引入多媒體布教與組織培訓布教手段、新興佛教宗派與傳統宗派的現代轉型互相促進等等。日本佛教現代化模式在臺灣的影響也正在被批判地發掘與重新審視,但與此同時應清醒認識到,與西方相比,日本的現代化畢竟晚了幾百年,日本的封建(這與西方較相似,而與中國的宗法製不同)殘余也保留更多。日本社會僅有表面的自由氛圍,“內緊外松”。惡性競爭雖然到處都存在,但在日本比西方更明顯,“人們的心理壓力”“過于沈重”。日本人的家族意識雖然有助于經濟超越式發展,但其內涵“極爲自私”也是很可怕的。歐美穩重的理性主義在總體上主導著社會,而日本民族的“情緒型”相當突出,妒忌心理極強。“從全世界來看,日本的學術水平只能算是二流的”。日本佛教與佛學不可能不受社會與民族文化影響,強烈的宗派主義傾向明顯與此有關。太虛當年多次考察日本佛教,他既指出了許多值得借鑒之處,又強調對日本佛教的宗派主義、狹隘民族主義應保持警惕。這一態度至今仍有現實意義。中國佛教首先要向日本學習的是他們“向西方學習”的求知精神。當然,經曆了亞洲金融風暴後的日本正在反思。日本“一旦發現自己犯了錯誤後對待錯誤的方式”也是值得中國學習的。
與其它各國相比,西歐、北美市場經濟與市民社會更爲成熟與典型。但是,市場經濟的理論預設即亞當
斯密所謂“經濟人”的理性,仍然被人的生物本能所役使。而人間佛教強調人,包含著在肯定市場經濟利用衆生趨利本能的同時,力圖喚起人的自覺,使這一本能受理性的支配。以超越的眼光俯視,現代市民社會也並非盡善盡美,其弊端也不可勝數。宗教社團在進行補救之余,不禁要叩問,世界經濟一體化——市場的擴張,究竟有無極限?基督新教固然還維系著超越性,但其超越性指向與肯定“自我”意識的理性基礎之間存在著尖銳的沖突,其負面也不容忽視。
雖然如此,與西方市民社會相適應,歐美宗教的現代轉型畢竟包含著更多的普遍價值。西方宗教文獻學、比較宗教學、宗教社會學、宗教人類學、宗教心理學甚至現代神學等,都從不同角度對此作出了審視與總結。盡管這些學說也都有自身理論缺陷,譬如進化論,但恰當地借鑒、消化與吸收這些理論成果,至少可使後起的東方宗教轉型避免前車之複轍,可以爲人間佛教理論發展開拓更廣闊的空間。不過,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的差異大,歐美模式發育早,與中國的需要之間的時空差距也大,借鑒西方學說就必須注意消化。或鹦鹉學舌,人雲亦雲,或像如石法師那樣不顧作者原先的學術立場,抓搜扒來爲我所用兩種傾向都不足取。如石法師還有一篇高論,即《大乘起源與開展之心理動力:永恒懷念是大乘起源與開展的原動力嗎?》。就該文的正面意義而言,也不過用洋洋數萬的考證再次說明了西方宗教學早已闡明的基本論斷——宗教都源于人類的超越追求。這說明,如不了解西方宗教學說,我們許多研究只是無效或低效的重複勞動。
因此,這就更需要深入研討西方多種學說,了解其背景、目的、基本框架、概念、層次、原理、方法等等,吸收其長處,特別是懂得其局限所在,批判其曲解,建立更完善的理論模式。而不是因困難或其缺陷而拒絕借鑒。例如,韋伯的理論就以其世界性的眼光爲人囑目,他對宗教與社會關系、宗教理性化趨勢的概括中含有的富有啓發性論斷不容忽視。如果僅停留在簡單介紹與批評的層次,不能回答他就佛教、儒教提出的深刻的理論與實際問題。那中國宗教學研究、佛學研究就不會有重大進步。相反,在引進之初理解不當,表達應用有幼稚之處倒不難體諒。同樣,哈耶克也就宗教與市場經濟秩序的關系發表了值得注意的見解,如他認爲:“英國的自由主義運動同占優勢的非國教教徒和加爾文教徒的工商業階層發生了密切關系,直到最近,這仍是英國自由主義的一個特點”。哈耶克理論非常重視傳統的價值,重視傳統與進化的內在聯系,這不但可修正韋伯的偏頗,而且如果能深入把握其理論的話,可以爲當前解決臺灣人間理論走向問題,提供積極的富有前瞻意義的啓示。
另一方面,人們對以往傳統對社會轉型的負面影響已有足夠重視。筆者認爲,依哈耶克理論思路的提示,如果缺乏宗教的超越性喚起警覺,現代人也會習與性成,把無奈地被占有市場的競爭所驅使的行爲轉化成習慣,長此以往。那麼,這種強有力的傳統,將比曆來的傳統更爲可怕。
叁、人間佛教的理論生長點
借鑒日本與西方,可以從不同的理論構架與不同的角度來研究中國的問題,提出有啓發的思路與解決方案;也可以把他們的經驗教訓當作一面鏡子,照一照臺灣人間佛教過去、現在與將來的走向是否有偏差。但是,問題還是要自己解決,路還是要自己走。而且,過去際、當下際對未來際有著深刻的多方面的因果聯系。據此軌迹就大的方面而言,人間佛教理論進一步發展的生長點可能如下:
1. 對贊成人間佛教思想指導的衆多教團豐富的踐行經驗作出進一步的概括與提升。如果說,鑒于當時踐行經驗十分有限,太虛難免較多空想與臆說,印順難免較多地根據學術研究結論的推導的話。那麼,當代就完全不同了——生活之樹常青,各教團豐富的踐行經驗將給人間佛教理論發展注入蓬勃的生機,提供不竭的源泉。
2.《阿含經》的進一步研究。佛陀的超越理想原形通過“四阿含”得以較可靠地保存,內容也極爲豐富。如果說,印順思想的重要部分就是把來自太虛的啓發,貫注到《阿含經》研究中去,取得的成果已足夠令人贊歎的話。那麼,由于佛教創始人思想本身的開闊宏大,聲聞、部派、大乘……無量法門無不從此流出,從其它角度或層面對《阿含》的研究同樣也可能結出豐碩果實。
3.太虛思想的進一步研究發揮。“太虛大無邊”,人間佛教創始人的思想構架也相當宏大。迄今無論大陸的還是臺灣的人間佛教教團,對其“峰巒萬狀”的思路只不過踐行與發揮一部分而已。例如太虛當年撰寫了《真現實論》,對西方實證主義、自由主義思潮作出了有力回應,這一思路至今後繼乏人。如果不能依據佛法基本原理,包括“無我論”、整體論對韋伯提出的工具理性、哈貝馬斯提出的溝通理性、羅爾斯的公共理性與哈耶克的進化理性等作出有效響應的話,那麼本來博大精深的佛學就只能處于現代人文社會學科的邊緣地位,不可能吸引像唐代玄奘那樣的一流知識精英,最多也就自說自話而已;如果不能與基督教、天主教擴大對話,本來清淨無染的佛教在許多人看來就好像只能與民俗巫術爲伍,除了華人社會外,在西方世界也較難跻身于主流宗教之列。
4. 日本佛教、海外華人佛教、南傳佛教、藏傳佛教以及中國傳統教派的特點與現代化研究。現代化不是孤立現象,宗教現代化也不是孤立現象,佛教現代化同樣不是孤立現象,尤其在世界經濟一體化的大背景之下。從縱向看,人間佛教理論的産生與發展經曆了由被動響應到主動順應至少自15世紀以來世界曆史總趨勢的過程。從橫向看,各大宗教與現有佛教諸形態的現代化進程及其反複,也會對當代人間佛教産生影響。例如,世界範圍的原教旨主義運動既是對激進的現代化的反撥,也是傳統的回歸。雖然這不可能改變曆史總趨勢,但對人間佛教思想也有正負兩方面的影響。出于對中國佛教前途的迷惘與個人不同的超越性追求,20世紀學日本佛教、南傳佛教、藏傳佛教的外求趨向依然在發展,這在臺灣也很明顯。如果對其特點不了解,就只能被動地承受其影響。如果主動地研究佛教現有諸形態的特點,吸取其長處,則反可增強人間佛教教團的凝聚力;如能主動地對他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經驗教訓作出概括與提升,無疑從更大範圍內豐富了人間佛教理論。因而,這一方面同樣是人間理論發展的生長點。
結語:讓曆史的踐行證明“中道”
在人間佛教的踐行方面,大乘菩薩行是人間佛教第一、二代代表人物一致肯認的,但特別是太虛與印順之肯認的理論基點不同,前者基于大乘唯識論與真如緣起論,後者基于大乘性空緣起論。筆者認爲,不宜過多渲染太虛與印順之間的分歧,太虛、印順等代表的人間佛教多種理論模式不妨並存,並無如誰“是”,誰就必“非”問題。正如印順所證明,大乘叁大論說都源于原始佛教。在現代,太虛與印順的理論基點都有結合正在發展中的市民社會的宗教需求,進一步發展的廣闊空間。其間可能有優越性大小之分,但這是分別發揮他們思想的人間佛教教團以曆史性的踐行來證明的問題。
與中國傳統固有的封閉性不同,人間佛教不但具有繼承性,還具有現代的開放性。雖然與以往一樣,在爭論的浪潮平息之後,各教團依然大多各行其是。此乃競爭迫使各教團創造與發揚自身特色的需要,可以理解。不過,在曆史提供的重大事件面前展示佛教界共識的機會也別放棄,在共同關心的問題上完全可多多協作。臺灣人間佛教僧團與教團一向在反對聲中成長,也應當能夠克服宗派情緒的幹擾。如此,人間佛教的“中道”,必將越走越寬廣。
《關于當代人間佛教走向問題(鄧子美)》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