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谛叁觀的來源與發展
演培法師
一
中國最流行的佛法,有臺、賢、禅、淨的四宗。在這四宗中,臺、賢是重于教的,禅、淨是重于行的。雖說四宗各有他的所本,但都成立于我國,有著中國佛教的特色,所以一向爲中國佛教徒所重。天臺宗,在我國佛教中,是有他的極崇高的地位和極普遍的信衆的。天臺雖以五時、八教判釋東流一代聖教,但其中心思想及精義,實在于叁谛、叁觀及一念叁千。一念叁千說,出于天臺大師的獨創,現在姑且不論。叁谛、叁觀說,據天臺學者的一貫相傳,是傳承于印度的龍樹法門。天臺宗確與龍樹學有深切關系,但關于叁谛、叁觀,實有討論的余地,因爲在龍樹的全部著作中,沒有一處可以找出叁谛、叁觀的明文。
叁谛,就是真谛、俗谛、中谛;叁觀,就是空觀、假觀、中觀。依于天臺學者的一向所說,叁谛是根據龍樹的中觀論,他們認爲最有力的明文,就是中論四谛品的“因緣所生法”一頌。叁觀是根據龍樹的大智度論,他們常常引用智論“叁智一心中得”的一句話,以證成他的所說有據。可是這兩個教證,是非常薄弱的。
先來考察叁谛的教證。龍樹學的傳入中國,主要的是中、十二門、大智度的叁論。雖各論的談空說有,有廣有略,但其一貫的思想,不外說明二谛。二谛章說:“此四論(加入提婆的百論)雖複名部不同,統其大歸,並爲申乎二谛,顯不二之中道。若了于二谛,四論則煥然可領”。因此可說,龍樹學,不能不本于二谛。特別是中論所開顯的二谛,更爲明顯。如中論四谛品中,顯示佛法宗要時,明白的告訴我們說:“諸佛依二谛,爲衆生說法”。二谛章也說:“中論以二谛爲宗,若了二谛,中論即便可明”。由是可知中論中心思想之所在。天臺學者,雖說非常重視中論,但他引用“衆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爲是假名,亦是中道義”的一頌,以證成他的叁谛說,不能不說多少與中論的本義不同。因爲論主引說此頌,本意是爲了成立一切法的緣起無自性空,並非成立一切法的即空即假即中。所以論主說了此頌後,恐怕有人發生誤會,緊接著又說了“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一頌。此頌與前頌,是互相連貫而非彼此獨立的。把他連貫來讀,自然就會結歸到緣起即空,不會結歸到即空即假即中。但天臺學者,文外取義地,把前一頌孤立起來看,所以就成了他的圓融叁谛說。叁谛圓融論,在後期的大乘經中,確也有他的線索可尋,但不應依附于龍樹的教義,作爲自己的權證。假定龍樹在此頌中,真的是顯示叁谛的,那他在末後的結句,就應說“是故一切法,無不是即空即假即中”,不應說“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前面也應說:“如來依叁谛,爲衆生說法”,不應說“二谛”了。既然標二谛,而又歸結到“無不是空者”,則龍樹的意趣何在,可以想見。
天臺學者叁谛說的建立,把他公式化,處處套上叁谛說,而並不問經論的本意。如金剛經的“如來說般若波羅密,即非般若波羅密,是名般若波羅密”。這樣的叁句論法,經中是很多的。天臺學者見了,以爲就是說叁谛。以爲:“如來說般若波羅密”是俗谛,“即非般若波羅密”是真谛,“是名般若波羅密”是中谛。其實,“般若波羅密”,是說的緣起法,緣起是無自性的,所以“即非般若波羅密”;雖然是無自性空的,但決不是什麼都沒有,即空的緣起法,是宛然而有的,所以說“是名般若波羅密”。是名,即是假名的。“因此“即非”的,必然“是名”,“是名”的,必然“即非”,即二谛無礙的中道”,何曾是說圓融叁谛?又如心經說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明明是開顯二谛無礙中道,但天臺學者,不顧下面結歸“是故空中無色”的明文,定說這是開顯他的圓融叁谛。不從經論的文義一貫處去體會,而說:“衆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是真谛,“亦爲是假名”是俗谛,“亦是中道義”是中谛的叁谛說。站在龍樹學的正義來看,我們是難以同情的。
再考察叁觀說的教證。天臺學者講到叁觀時,每每擡出北齊慧文大師來,以爲文大師讀智論,讀到“叁智一心中得”而有所契入,乃建立圓融的叁觀。可是我們讀破了智論百卷,徹頭徹尾,從來都沒有發現到過這一句。好在智論還現存世間,學者可以檢查。據我們讀誦智論所知,在二十七卷中,有這麼一段經文:“欲以道種慧具足一切智,當習行般若波羅密;欲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種智,當習行般若波羅密”。龍樹在論中,先分別解說,什麼叫做一切智,什麼叫做一切種智。接著說:“複次,後品中佛自說,一切智是聲聞辟支佛事,道智是諸菩薩事,一切種智是佛事”。爲什麼道智是菩薩事,不是佛事及聲、緣事?因爲道是修行的事。佛,道事已經圓滿,無須再行再知。聲、緣望于佛道,雖說還有功德未備,習氣未除,但他本分上的事,也都已經圓滿,所以佛及聲、緣不名道智,唯菩薩正在修道的曆程中,名爲道智,所以說:“道是行相故”。論中又說:“一心中得一切智,一切種智,斷一切煩惱習,今雲何言以一切智具足得一切種智,以一切種智斷煩惱習?答曰:實一切一時得……雖一心中得,亦有初中後次第,如一心有叁相……以道智具足一切智,以一切智具足一切種智,以一切種智斷煩惱習,亦如是”。論中明白的告訴我們:“一心中得一切智,一切種智”,就是二智于“一心中得”。雖說一心中得,也還有他的先後次第,那裏有“叁智一心中得”的明文?又怎麼可說他是非前非後而圓具于一心中的?
二
如上所說,我們可以明白的知道:天臺學者用中論、智論的教證,以成立他的叁谛、叁觀說。那是勉強的,可說是不可能的!然則難道這完全是天臺的臆說,而毫沒有他的根據嗎?不然!叁谛、叁觀的名稱,見于現存的仁王經及竺佛念譯的菩薩璎珞本業經。
仁王經卷上,菩薩教化品第叁說:“無緣無相第叁谛”;“忍心無二叁谛中”;“叁谛現前大智光”;“于第叁谛常寂然”。在這諸句中,雖每句都說到叁谛或第叁谛,但第叁谛是指的什麼,叁谛又何所指,我們從經文中,完全看不出來。到二谛品中,才說出叁谛:“以叁谛攝一切法,空谛、色谛、心谛故,我說一切法,不出叁谛”。但此所說的叁谛,是否可以即是上來所說的叁谛,那還是個問題。受持品第七又說有叁谛叁昧:“世谛叁昧,真谛叁昧,第一義谛叁昧,此叁谛叁昧,是一切叁昧王叁昧”。據此,仁王經中確曾說到叁谛。其次,在菩薩璎珞本業經卷上賢聖學觀品第叁中,講到十六谛的時候,于中說有:“有谛、無谛、中道第一義谛”的叁谛。在佛母品第五,顯示叁谛爲佛母時,又說:“所謂有谛、無谛、中道第一義谛,是一切諸佛菩薩之母”。但于“所以者何”下,說明所以然時,卻又大談二谛,並且結說:“吾今爲是大衆略說明月璎珞經中二谛要義”。依名義看,既不怎麼顯了,叁谛二谛間雜而說,似乎非常零亂,所以學者間,一向對于仁王、璎珞二經,抱著懷疑的態度,說這不是印度傳來的經典,而是西曆第五世紀時,在中國所成立的。由于懷疑經典的確實性,對于叁谛、叁觀的思想,也就認爲是由我國南北朝中期無名的經典作者所唱出,不可求于印度的聖教量。但這種看法,我們不能同情。因爲無論是從文字或內容方面去看,我們確信兩部經,都是從西方傳來的,決不是中國人的創作。倘若國人有此崇高而偉大的思想,那他表現這一思想所運用的文字,決不會如此地艱澀難懂,如此地前後不相關照。所以依我們的研究所得,不特深信二經是由西方傳來,而且確認這是透過唯識思想,含有非常濃厚的唯識色彩;又是含有非常濃厚的真常色彩。這是後期佛教的前驅經典,已傾向于真常唯心而還不曾圓熟。如仁王經說:“衆生最初一念,生得善,生得惡”,即是唯識說。又如仁王所說的叁谛,就是唯識說的叁性。辨中邊頌說:“境故,分別故,及二空故說”。遍計執性,是離心而外在的客觀獨立存在的境,也就是經中說的“色谛”;依他起性,是指能變似的主觀分別心,也就是經中說的“心谛”;圓成實性,就是二空所顯遍一切法的空性,也就是經中說的“空谛”。谛是真實不虛的意思,叁性也就是叁真實,可見與經所說的叁谛,除了次第稍有出入外,其意義可說完全相同。還有,宇宙萬有的諸法,雖說多得不可勝數,但唯識者以叁性攝盡無遺,如攝論的所知相分,就是綜合一切所知而爲叁性來說的。仁王經說:“以叁谛攝一切法”,“我說一切法,不出叁谛”,豈不是兩者的思想更相吻合嗎?至于仁王經與璎珞經中所說的五住煩惱,與勝鬘、楞伽經相合,同是後期真常大乘的特色,就是其他所說的什麼金剛寶藏、法身藏、自性清淨藏……一切聖果無量功德藏等,無不徹底的顯露了真常思想。所以可說:仁王與璎珞經,都是唯識學的,真常學的,都淵源于印度的。原來,無論是妄心或真心的教學,都是以空爲不了義的,都是超有超空的“非有非空”,或“空有並寂”的中道。叁谛說,與第叁時教,有著密切關系。
至于天臺所說的叁觀名稱,在菩薩璎珞本業經賢聖學觀品中,也有明文可見:“叁觀者:從假名入空二谛觀,從空入假名平等觀,是二觀方便道,因是二空觀,得入中道第一義谛觀”。根據這個所說,可看出他是先觀重理的空,次觀重事相的有,最後到達空有無礙的中道。叁觀雖前後不同,但很近于從假入空證空性,從空出假見如幻,空有無礙,而見中道的思想。這種說法,引發了中國學者的思想,而我國學者也每以此去理解。經義是否如此,又是另一問題。中道,是中道第一義,即絕對的勝義性,唯識家所說的勝義勝義。爲表示勝義不離世俗,世俗不離勝義,所以說名中道。中觀家在未證悟以前的加行位上,確實是即有觀空,空不礙有的。然即在此二谛無礙的勝解觀中,深刻的了知空有相依相待,即能到達畢竟空寂的實證。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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