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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潭清水,映月無痕——印順導師圓寂“焦點訪談”錄

  寒潭清水,映月無痕——印順導師圓寂“焦點訪談”錄

  主 持 人:楊憲宏

  受 訪 者:釋昭慧

  節目策畫:溫金柯居士

  時間:民國94年8月2日

  地點:中央廣播電臺

  節目:“爲民服務——楊憲宏時間”焦點訪談

  整理:德發、德風

  近日檢閱電腦,尚有十余篇演講或訪談紀錄,早經學生或義工逐字整理,卻因筆者無暇潤稿而暫予擱置。其中一篇訪談紀錄,是94年8月2日,筆者應溫金柯居士之邀而至中央電臺,于楊憲宏先生所主持的“爲民服務——楊憲宏時間”節目裏接受訪談,向觀衆介紹印順導師其人、其事、其思想的訪談紀錄。錄音時間約一小時,全文長約一萬字。溫居士嗣後寄贈錄音資料,德發與德風兩位居士乃發心逐字聆聽,整理爲文字稿。

  筆者于十余年前,與楊憲宏先生及其愛妻蔣家語女士,因動物保護的理念相近而成爲至交。楊先生是虔誠的基督徒,思想非常敏銳,言談的內容,時常閃耀著慈悲與智慧的光芒,除了擔任媒體工作之外,亦兼任大愛電視臺顧問,于大愛電視製作“印順導師傳”時,即曾與新聞部何建明主任莅院錄影,與筆者展開深度訪談。他所提出的問題,極其精采而深刻,他的觀察也極其細膩,令筆者在回答時,有著遇到“善問者”,而能“扣之以大則大鳴”的喜悅!

  本次節目中亦複如是,因此筆者思之再叁,認爲本文可以讓讀者了解到:一位智慧敏銳的基督徒,從佛門之外,對印順導師或中觀智慧,竟能作出如此細膩的陳述與高度的推崇。因此雖極忙碌,依然在許多篇有待整理的演講文字紀錄之中,優先將本篇講記作了一番潤稿,于印順導師一○一歲誕辰前夕,交由《弘誓雙月刊》刊載。

  (昭慧記)

  楊憲宏

  今天我們來談印順導師——佛教近代以來,最具批判性的思想家,他的一生以及他的影響。我們非常歡迎昭慧法師來到我們的節目。

  法師好!

  釋昭慧

  楊先生您好!各位聽衆朋友大家好!

  楊憲宏

  我們今天要談的是,今年六月四日,以一百歲高齡圓寂的,臺灣佛教界最具有批判力的佛教思想家印順導師,他的一生和他的影響。

  昭慧法師可以說是印順導師生前最親近的學生之一,他現在是玄奘大學宗教學系所的教授,是佛教弘誓學院的指導法師,同時也是社會團體關懷生命協會創會理事長,跨足學術界、宗教界和社運界,是臺灣青壯年一代出家人中的重要人物。

  我先來簡單介紹一下印順導師的生平。

  印順導師是中國浙江海甯人。一九○六年出生,一九叁○年出家。導師出家以後,很早就展露他在佛學研究方面的長才。當時佛教革新的倡導者太虛大師非常賞識他,也讓他協助講學。一九五二年受邀來臺灣以後,數十年來著述不斷,至一九九叁年八十八歲才停筆。導師提倡重新認識佛教的真面目,主張開展出具有現代性、理性與人文精神的人間佛教,並對漢傳佛教的思想和信仰形態,提出溫和但是犀利的批判。印順導師的思想在臺灣影響非常深遠,許多佛教學術界的領袖,以及宗教界的大德,像是慈濟功德會的證嚴法師、活躍在學術界、宗教界、社運界的昭慧法師,都是印順導師最著名的學生。

  昭慧法師!容我先回憶一段往事。在他九十九歲的時候,我曾經在花蓮慈濟靜思精舍裏,見過印順導師,我見過他兩次。這中間有一次,是證嚴法師帶領一起去看他的。非常有趣,當場有這樣的一個局面:第一、導師非常和善,他開口說話,可是他的浙江口音非常重,所以我很尴尬,因爲他的話我大概只能聽懂叁、四成。因此一下子沒能聽懂他說什麼。他其實是在告訴我,他小時候,在海甯,有著錢塘潮。他講那錢塘潮如何如何!他是思鄉的,是想家的,所以他才會講這些話。

  我是沒聽懂太多,但“錢塘潮”叁個字,我總算是聽懂了。證嚴法師問我:“你聽懂多少?”當著印順導師的面問我聽懂多少,我說:“我真的聽不懂。”(這時候不能假裝說我聽懂)證嚴法師忽然告訴我一句話,她說:她也沒全聽懂。那時我産生了兩個疑問——後來我也以此請教過證嚴法師。

  我說:“印順導師是你的老師,他的話你沒聽懂,這師生關系是怎麼建立的?”她聞言笑而未答!我想,佛教可能不只是運用言傳,身教可能更爲重要吧!

  我今天要請教你的是另一個疑問。當時我聽他講這些話,忽然發現:這個大和尚,其實是很想家的。可是他不回去,他以臺灣爲家。那麼,佛教是否必須離鄉背井,進入一種修爲?

  可是人還是人,那一本《平凡的一生》,文字非常簡練,我看了很感動!印順導師到最後,……我沒有機會講他這件事情,是因爲有所不盡。不過現在他已圓寂,我可以說說自己的感覺!他在六十歲寫了這本書,當時他就說:有一天,有人會這樣記載,某年某月某日,這人就這樣死了。就這樣結束,像落葉在流水中一樣。落葉落在流水中,不知飄到何處。

  這段話,看起來好像蠻虛無的,可是他又是這麼重要的佛學導師。這樣的一個意境,所代表的是什麼?我很想知道!昭慧法師,我們過去在談到印順導師的時候,因爲他的人還在世,有些話我仿佛不方便多問。可是這個時候,我覺得可以總結他的一生,你怎麼看呢?你怎麼去蓋棺論定他這樣的一生呢?

  釋昭慧

  如果光從呈現他的人生意象的那一段話,拿來“蓋棺論定”,可能是不足的。對他的蓋棺論定,牽涉到的層面很廣。

  至于他以“落葉”自況的心境,個人以爲,一方面他本身一向謙遜爲懷,他以因緣觀照此生,感覺到諸多不可思議的因緣,推動他走著這段人生旅程。所以他不會以個人的成就而自豪,反倒謙遜地以“落葉”自況。

  另一方面,在他這一生當中,身體不好,再加上戰亂頻仍,所以他認爲,個人健康因素與時勢因緣都推移著他,連生死也由不得他做主。抗日戰爭時,他沒有想要逃難,可是因緣推移著,他也就很自然的到達大後方。國共戰爭時,他也沒有想要走避,卻被因緣推移著,離開大陸而到達香港。他沒有想要居住在臺灣,卻又被因緣推移著,竟也就定根臺灣。所以他會覺得,一生宛若被流水推移著漂泊的一片落葉。

  再一方面,他的佛學成就非常偉大,但是整個大環境的佛教傳統,還是非常保守,他走到那麼前面,一般佛弟子,乃至追隨他的學生,都很少能理解他的思想。尤其是在那個時代(在他六十歲寫《平凡的一生》的時代),還是很少人聽懂他真正在講什麼,更遑論身體力行。他在書中很感慨地說,他離中國佛教愈來愈遠了。他又曾說,新義如故,講與沒講還是一樣,無足重輕。可以說是先知寂寞!也許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有這樣蒼涼的感懷吧!

  楊憲宏

  我們把話題回歸到他的出家——他很努力想出家,差一點出家不成,到最後終于出家成功的那段往事。那時候出家真難啊!當時的中國社會,是戰亂社會,佛教一般幫人念經送亡的經忏僧,相當程度可以說是一種墮落。那是做一種身份,過一種生活,然後賺一點錢來糊口。我想,他是在那個時代裏,憬悟到這樣的佛教,已經離釋迦牟尼佛的本懷太遠。所以他要回到那佛之本懷。

  這個過程,他憑借著一己之力,熟讀整部藏經,有所領悟,然後將他的領悟寫了出來。那樣的意志力,影響了整個佛教與社會。他曾經有過很重要的思想辯證,包括回應當時儒家人士[1]對佛教的批判。他將這份憬悟最後定調爲“人間佛教”。我知道,昭慧法師你也曾經有一段時間,非常親近印順導師,有這樣的因緣,你怎麼看這一段——他思想的轉折,以及非常批判性、革命性的想法?

  釋昭慧

  我親近他的時間,算是相當長。一直到他圓寂之前,我都時常親炙座下。從民國七十一年認識他,一直到他圓寂的民國九十四年,算起來足足有二十四年之久。我看他的情形是這樣的:他從來沒有改變自己的中心思想,那就是:對于佛教在印度趨向神化,在中國趨向鬼化,在兩個國度裏,被兩種文化拉扯著而幾近面目全非,他不但極表關切,而且深不以爲然。

  但是,要跟文化對抗,簡直像是跟空氣對抗一樣!文化是無所不在的。爲什麼中國佛教會導致(你剛才所說的那種)經忏佛事盛行的局面?其實也跟中國“厚葬久喪”的儒家文化有關。也就是說,文化的頑強力量,拉著一群出家人,不知不覺或是自甘墮落地,不斷往這條應赴僧之路沈淪。

  他像他的老師太虛大師一樣,都想在強大的文化慣性中力挽狂瀾。兩人最大的不同是生命特質:太虛大師是革命型的人物,氣象恢宏,有過“大鬧金山寺”的革命紀錄,想要讓整個佛教改革體質,因此喊出教製革命、教理革命、教産革命的口號。這位革命和尚不但意志堅強,而且情感澎湃洶湧。

  印順導師呢,我曾形容他“寒潭清水,映月無痕”。他是一個感情非常平靜,生活非常淡泊的人,思想深邃而行動務實。他看到了太虛大師改革失敗的殷鑒,深深知道:改革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下手就抵觸那麼多人的既得利益,人家當然會爲了維護利益而來個大反撲。這樣還不是等于在原地打轉!因此他從更根源處著手。

  思想問題正是根源問題,必須讓人從心靈深層來作改造,也就是從思想與觀念來下手改革。所以終其一生,他並沒有實際在製度層面,展開革命的霹雳手段,但是他幾乎革了所有人的命——就佛教界而言。他可以說是把佛教大地全面鏟了一層表土,把漢傳佛教、南傳佛教、藏傳佛教,所有他看得到的錯誤,通通給它捅了出來。這可說是搗了好幾個大蜂窩,難怪會讓許多宗派徒裔與利益人士錯愕、驚駭、反彈、攻擊!

  楊憲宏

  他不停做著精密的經典訓诂工作。回到經典,其實正是“正覺”。我看他的文稿,時常出現“正見”這樣的字眼。無論是佛教界或學術界,常常不求甚解。一個不求甚解,兩個不求甚解,一百個不求甚解,這樣下來,就容易以訛傳訛。其他宗教也有這樣的問題。

  基督教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歲月,也很重視所謂“叛教”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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