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的戒學生活、伽藍見聞與律學觀點
釋昭慧(臺灣玄奘大學教授)
釋悟殷(臺灣弘誓佛學院講師)
內容提要:依據玄奘的戒律生活,與他在西行求法時,于各地僧伽藍的見聞實錄,玄奘的戒律觀,可歸納以下四點:一、面對異國風土民情,他會寬容地看待因時因地製宜的“隨方毘尼”,如改變安居月份、改變僧團序次形式等,他都不以爲忤,不會陷入教條主義的泥淖。二、“隨方毘尼”有淩駕于戒條之上的原理、原則以爲依憑。雖然在既有文獻中,欠缺玄奘在這方面的完整觀點,但是從他對許多案例所下的斷語,可歸納出這樣的結論:“令正法久住”與“護生”這兩大原則,正是他作律學判斷或掌握行爲分際時的最高依憑。因此無論如何入境隨俗,他總是堅持不食酒肉。叁、作爲一位大乘行人,他面對部派僧團的教條主義現象,會直下以判教的方式,將它視爲不究竟的“漸教”。顯然“漸教”的影響層面,不只是教義而已。四、他一生風雲際會,見過中、印兩大強國與許多小邦國的帝王,而且都受到備極崇高的禮遇,但是他不落驕慢,不慕俗譽,一心一意求法、學法、弘法、譯經。對于佛教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則相當介意,念茲在茲,據理力爭,以維護僧伽尊嚴。他雖深受帝王、師長的知遇之恩,但在謙恭感念的同時,依然不忘卻牢牢掌握住“令正法久住”與“護生”的原理、原則,傾全力于弘法度生的崇高志業。
關鍵詞:令正法久住、護生、隨方毘尼、大唐西域記、叁淨肉、不食肉戒、僧道序次、僧俗同罰
一、 前 言
玄奘在印、中國人的心目中,是德學崇隆的聖僧。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在印度,他促進了天竺朝野對中國的認識;他以堅毅超人的求法精神、卓越的講學、著述,以及所向披靡的無礙辯才,獲致崇隆的社會聲望與帝王的特殊禮遇。在中國,他的譯經事業千古無與倫比,他將傳承自那爛陀寺陳那、護法、戒賢系統的唯識學說與因明理論傳到中土、發揚光大,並且間接促成了法相宗的成立。在國際史學界,他的《大唐西域記》,成了古印度史拼圖的重要依憑,也指引著考古學家掘發、認證出土的古迹與古物。
本文研究玄奘個人的戒律生活,以及他對印、中僧團現況及戒律生活的觀察與論議。之所以會選定本論題,原因有以下數端:
一、作者的研究興趣與學術專長:第一作者過往專治戒律學,特別重視僧製之研究。在研究領域中所磨練出來的敏感度,使得第一作者對于玄奘這樣一位學貫印、中,精通內明與外學,而又與印、中帝王有過多次對話,與印、中異教有過數次交鋒的高僧,擁有怎樣的戒律生活與戒律觀點,産生了高度的研究興趣。而第二作者專治印、中佛教史,娴熟律典與史傳,乃爲本文之撰寫,重行回顧相關文獻,並作地毯式的搜尋,提供了豐富的撰著素材。
二、從玄奘傳記的片段記載可知:玄奘本人自律甚嚴,相當重視戒行與威儀。因此對于他的戒律生活,似可掇合這些吉光片羽,作一較爲完整的陳述。
叁、玄奘曆經艱辛而西行,他不但要適應迥異內地的沙漠氣候,又要適應沿途邦國的風土民情,自律甚嚴的他,究竟如何拿捏持守戒律與因應俗世的分際?這是值得觀察的問題。
四、玄奘于印度有著豐富的參學經曆。無論是在那爛陀寺的定點參學,還是在其它邦國、寺宇的行腳參方,這位在印、中佛教文明交會前線的法師,仆仆風塵于絲路之旅,面對各方僧伽規製或生活習慣的差異,是如何拿捏分際的?像那爛陀寺,在玄奘赴印學習的極盛期間,已能容納一萬名學生和一千五百名教師。這樣龐大的學團,其日常運作與生活管理,絕對是一門大學問。
五、玄奘豐富的西行求法,帶回中土的除了前述譯經、弘法的卓越成就之外,天竺參學生涯的所見所聞,必然也會影響他的戒律觀。然則他在中土與衆僧共住以從事譯業,是完全依于中土舊慣來處理僧事呢,還是多少受到留學見聞的影響,而調整了若幹的寺院規製與生活方式?他如何應對來自帝王的善意關懷與不當敕令?此中堅持不變或妥協變通的分際何在?其中有何原理、原則可尋?這也頗值得觀察。
第一作者擬訂本文研究方向之時,對于既有文獻,是否足以充分解答前述第二至五項問題,並無把握,但還是依此諸問題意識,懇請第二作者對玄奘在印、中僧團與戒律方面的相關記載與論議,先行作一彙總、歸納,並由第一作者據此彙總資料以爲基礎,于在線查索更多相關文獻(特別是CBETA電子佛典),同步進行解讀、分析、推論、分析、撰稿的工作。以下四部傳記與一部經錄,是作者所依憑的原始資料:
1.《大唐西域記》(以下簡稱《西域記》),唐
玄奘述,辯機撰。大正五一,八六七中~九四七下。
2.《續高僧傳》,唐
釋道宣(五九六─六六七)撰。大正五○,四二五上~五八八上。
3.《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以下簡稱《慈恩傳》),唐
沙門慧立本,釋彥悰箋。大正五○,二二○下~二八○上。
4.《大唐故叁藏玄奘法師行狀》,唐
冥詳撰,大正五○,二一四下~二二○上。
5.《大唐貞元續開元釋教錄》(以下簡稱《開元錄》),唐
智升編纂,大正五五,五五七中~五六一下。
第一作者檢索近、現代“玄奘學”相關研究文獻,發現教史與教理方面的研究論文非常豐富,然而並無專述“玄奘與戒律學”方面的論著。這可能由于玄奘畢生所學、所弘,都以教法爲主,所以現有文獻中,述及其律學生活與律學觀點的內容並不太多,不容易引起研究興趣。另一方面,倘若沒有律學研究的背景知識,對于其中片段史料的意義,恐亦不容易作充分的解析。
文獻搜羅與解讀之後,發現現有文獻的相關記載確實有限,無法針對前述二至四項問題,作全面而細致的響應。例如:在印、中佛教文明交會前線的玄奘,仆仆風塵于絲路之旅,面對各方僧伽規製或生活習慣的差異,如何拿捏其分際?他在中土與衆僧共住以從事譯業,是完全依于中土舊慣來處理僧事呢,還是多少受到留學見聞的影響,而調整了若幹的寺院規製與生活方式?這兩項問題,目前尚無法于現有文獻之中,獲得充分的數據,來作完整的解答。
差堪告慰的是,本項研究依然有些良好的進展與成果,它清晰呈現了有關玄奘個人的戒律生活與律學觀點,旅印期間對各地僧團與律製的所見所聞,以及返國之後應對帝王的個中分際。以下逐一陳述,就教方家。
二、 大乘行人的基本立場
欲體會玄奘的戒學觀點,必須要把握一個要項:玄奘是一位大乘行者。在印度時,他曾向戒日王表示:
大乘宗塗奧曠,小教局淺。[1][1]
這種“大乘殊勝”的見地,玄奘無論行于何所,都一以貫之。茲舉四例以明其大乘意樂:
一、玄奘西行求法途中,路經屈支國(古稱龜茲,今新疆庫車地區),在阿奢理見寺,與聲聞僧木叉〔毛+匊〕多對談。木叉〔毛+匊〕多勸他:屈支國具足《雜心》、《俱舍》、《毘婆沙》等論,學之已經足得,不煩西涉受艱辛。玄奘乃詢問:屈支國是否有《瑜伽師地論》(他就是爲了究明《瑜伽論》義,所以西行求法的)。〔毛+匊〕多竟然聲稱那是“邪見書”。玄奘一聞其言,對他大失敬信之心,答道:
《婆沙》、《俱舍》,本國已有,恨其理疏言淺,非究竟說,所以故來,欲學《大乘瑜伽論》耳。又《瑜伽》者,是後身菩薩彌勒所說,今謂邪書,豈不懼無底在坑乎![2][2]
二、由于南印度般若鞠多明正量部義,造《破大乘論》七百頌,玄奘乃申大乘義而破之,爲一千六百頌,名《破惡見論》。[3][3]
叁、戒日王在曲女城(今印度恒河西岸之勒克)設無遮大會,請玄奘爲論主。玄奘立“真唯識量”,稱揚大乘,曆經十八日,無一學者能破。因此,玄奘法師得到“大乘天”及“解脫天”的美稱。[4][4]
四、玄奘在印多年,打算回國,諸德鹹來勸住,玄奘向戒賢表明:西行爲求****,廣利群生。願以所聞,歸還翻譯,使有緣之徒同得聞見,用報師恩。戒賢贊爲“菩薩”。[5][5]
叁、玄奘的戒律生活
(一)出家:不結朋黨,威儀詳序
玄奘披剃之時,不過是年方十一的小沙彌。然而根據《續高僧傳》的記載,他那時就已經“誦《維摩》、、《法華》”等大乘經典,而且“卓然梗正,不偶朋流,口誦目緣,略無閑缺”——才情卓越,性情正直,不結朋黨,威儀詳序,言行無瑕。見到一些沙彌在“劇談掉戲”,他不但不與他們一同笑鬧,還會正言直谏:
經不雲乎:夫出家者爲無爲法。豈複恒爲兒戲?可謂徒喪百年![6][6]
《開元釋教錄》對于玄奘的威儀與戒德,作了如下生動的形容:
或處徒衆,或對嘉賓,一坐半日,略無傾動。服尚幹陀,裁唯細〔疊+毛〕修廣適中。行步雍容,直前而視,辄不顧眄。……戒範端凝,始終如一,愛惜之志,過護浮囊。持敬之堅,超逾系草。[7][7]
“幹陀”,即幹陀色,類似木蘭色,是赤多黑少的壞色。[8][8]“系草”的典故,出自《大莊嚴論經》,比丘之法不得傷草,有諸比丘被劫賊用草系縛,甯受日曝蟲唼之苦,不願斷草解縛。[9][9]玄奘于處衆或會客時,一坐可以如如不動。行走之間,舉止從容祥和,端視前方,不會左顧右盼。他對僧服的顔色、質料、長寬,都要求中規中矩。他謹慎地護惜戒體,就如帶持浮囊(救生圈)欲度大海,又如草系比丘,爲護生草而不惜斷命。
(二)受戒:研學戒法,一遍斯得
武德五年,法師年滿二十,到成都受具足戒,隨即安居學律,《慈恩傳》說他對于五篇七聚[10][10]的律學要旨,“一遍斯得”。[11][11]可見得玄奘對于聲聞律法,是下過工夫的。
(叁)西行:不隨俗宜進食酒肉
西行路途千裏迢遙,地理環境備極險惡,玄奘對各方風土人情又極爲陌生,自是飽嘗困頓艱厄。…
《玄奘的戒學生活、伽藍見聞與律學觀點》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