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夫甯得亦以猶太之亡,爲景教優劣之試驗案也。”
康德曰:“吾人畢生之行爲,皆我道德上之性質所表見也。故欲知吾性之是否自由,非可徒以軀殼之現象論,而當以本性之道德論。夫道德上之性質,則誰能謂其有絲毫不自由者哉!道德之性質,不生不滅,而非被限被縛于空劫之間者也。無過去、無未來而常現在者也。人各皆憑藉此超越空劫之自由權,以自造其道德之性質。”(案康氏之意謂,拐道德之本原與之軀殼之現象,劃然爲二物,而超越空劫之真我,即道德之本原,所由出一切道心由真我自造也。)故我之真我,雖非我之肉眼所能自見,然以道德之理推之,則見其有俨然迥出于現象之上,而立乎其外者,果爾則此真我,必常活潑自由,而非若肉體之常範因于不可避之理明矣。所謂活潑自由者何也?吾欲爲善人,欲爲惡人,昔由我所自擇。(案此其所以自由。)既已擇定,則肉體乃從其命令,以鑄成善人、惡人之資格。(此其所以不自由。)由是觀之,則吾人之身,所謂自由性與不自由性兩者,同時並存,其理較然易明也。
案佛說有所謂“真如”。真如者,即康德所謂真我,有自由性者也。有所謂“無明”。無明者,即康德所謂現象之我。爲不可避之理所束縛,無自由性者也。佛說以爲吾人自無始以來,即有真如、無明之兩種子,含于性海識藏之中而互相熏。凡夫以無明熏真如,故迷智爲識;學道者,複以真如熏無明,故轉識成智。宋儒欲用此義例以組織中國哲學,故朱子分出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其注大學雲:“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受衆理而應萬事者也。”(案即佛所謂真如也,康德所謂現象之我也。)但爲氣禀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案即佛所謂無明也,康德所謂現象之我也。)然佛說此真如者,一切衆生所公有之體,非一人各有一真如也。而康德謂人皆自有一真我,此其所以爲異也。故佛說有一衆生不成佛,則不能成佛,爲其體之爲一也,此其于普度之義較博深切明。康德謂:“我苟欲爲善人,斯爲善人。”爲其體之自由也,此其于修養之義亦較切實而易入。若朱子之說“明德”,既未能指其爲一體之相,是所以不逮佛也。又說此明德者,爲氧禀所拘,人欲所蔽。其于自由之真我,其不自由之現象我。界限未能分明,是所以不逮康德也。康德之意,謂真我者,決非他物所能拘、能蔽也。能拘蔽,則是不自由也。
康德之真我,即佛學之無始無明現象,是佛學說的一念無明。啓超錯比爲佛性與無明。
論宗教家與哲學家之長短得失 壬寅
天下事理,有得必有失,然所得即寓于所失之中,所失即在于所得之內;天下人物,有長必有短,然長處恒與短處相緣,短處亦與長處相麗。苟徒見其所得焉、所長焉而偏用之,及其缺點之發現,則有不勝其敝者矣。苟徒見其所失焉、所短焉而偏廢之,則去其失、去其短,而所得、所畏亦無由見矣!論學、論事、論人者,皆不可不于此深留意焉。宗教家言與哲學家言,往往相反對者也。吾疇昔論學,最不喜宗教,以其偏于迷信而爲真理障也。雖然言窮理則宗教家不如哲學家,言治事則哲學家不如宗教家,此征諸曆史而斑斑者也。曆史上英雄豪傑,能成大業轟轟一世者,大率有宗教思想之人多,而有哲學思想之人少(其兩思想並無之人雖尤多,然僅恃哲學以任者則殆絕也),其在泰西,克林威爾,再造英國者也。其所以犯大天下韪而無所避,曆千萬難而不渝者,宗教思想爲之也。女傑貞德,再造法國者也,其人碌碌無他長,而惟以迷信,以熱誠感動國人,而摧其敵,宗教思想爲之也。維廉賓,開辟美洲者也。其所以以自由爲性命,視軀殼爲犧牲者,宗教思想爲之也。美國之華盛頓、林肯,皆豪傑而聖賢也,皆富于宗教思想之人也。瑪志尼、加富爾,皆孕育意大利者也。瑪志尼欲建新國,而先倡新宗教。其“少年意大利”,實據宗教之地盤以築造之者也。其所以團結而不渙,忍耐而不渝者,宗教思想爲之也。加富爾之治國,首裁抑教權,然敵教會非敵教旨也,其迷信之力亦頗強,故不治産而以國爲産,不娶妻而以國爲妻,宗教思想爲之也。格蘭斯頓,十九世紀英國之傑物也,其迷信之深,殆絕前古。(格公每來複日必往禮拜堂,終身未嘗間斷。又格公嘗與達爾文對談,終日達娓娓語其生物學新理,格公若毫不領略其趣味者然。)其所以能堅持一主義,感動輿論,革新國是者,宗教思想爲之也。其在日本。維新前諸人物,如大鹽、中齋、橫井、小楠之流,皆得力于禅學者也。西鄉隆盛,其尤著也。其所以蹈白刃而不悔,前者仆後者繼,宗教思想爲之也。其在我國,則近世哲學與宗教兩者,皆銷沈極焉。然若康南海,若譚浏陽,皆有得于佛學之人也。兩先生之哲拳,固未嘗不戛戛獨立,淵淵入微。至其所以能震撼宇宙,喚起全社會之風潮,則不恃哲學,而仍恃宗教思想之爲之也。若是乎宗教思想之力,果如此其偉大而雄厚也。
哲學亦有兩大派,曰唯物派,曰唯心派。唯物派只能造出學問,唯心派時亦能造出人物。故拿破侖、俾士麥士,昔笃好斯賓挪沙之書,受其感化者不少焉。而俄羅斯虛無黨人,亦崇拜黑智兒學說,等于日用飲食,夫斯黑二子之書,皆未嘗言政治、言事功也,而其感染人若此,蓋唯心哲學,亦殆近于宗教矣!吾昔讀歐洲史,見其爭自由而流血者,前後相接,數百年如一日,而其人物類皆出于宗教迷信。竊疑非以迷信之力,不能奪人生死之念,及考俄國虛無黨曆史,其人不信耶稣教者十而八九。(其首領女傑蘇菲亞臨刑時,教士持十字架爲之辯禱,蓋景教國國俗通例也。蘇菲亞斥退之曰:吾不信耶稣,毋以此相聒雲雲。他多類是。)而何以能甘鼎镬如饴,無罣礙無恐怖若此?吾深求其故,而知彼有唯心派哲學以代之也。唯心哲學,亦宗教之類也,吾國之王學唯心派也。苟學此而有得者,則其人必發強剛毅,而任事必加勇猛,觀明末儒者之風節可見也。本朝二百余年,斯學銷沈,而其支流超渡東海,遂成日本雄新之治。是心學之爲用也。心學者,實宗教最上乘也。
夫宗教思想何以宜于治事,而哲學思想何以不宜?(比指狹義之哲學,即唯心派以外之哲學也),吾深思之,得五因焉。
一曰:無宗教思想則無統一
今百世界衆生,根器薄弱,未能有一切成佛之資格,未能達群龍旡首之地位。故必賴有一物焉從而統一之,然後不至隨意競爭。轶出範圍之外,散漫而無所團結,統一之具不一。而宗教其最要者也,故人人自由之中,而有一無形之物而位于其上者,使其精神結集于一團,其遇有不可降之客氣也,則此物足以降之;其遇有不可製之私欲也,則此物可以製之;其遇有不可平之黨爭也,則此物可以平之。若此者,莫善于宗教,宗教精神,一軍隊精神也。故在愈野蠻之國,則其所以統一民志者,愈不得不惟宗教是賴。使今日世界而已達文明極點也,則人人有自治力,誠無待于宗教,而無如今猶非其時也。故曰:無宗教思想則無統一。
二曰:無宗教思想則無希望
希望者,人道之糧也。人莫不有兩境界,一曰現在界,二曰未來界。現在界屬于實事,未來界屬于希望。人必常有一希望焉,懸諸心目中,然後能發動其勇氣而驅策之,以任一切之事。雖然,有一物焉,常與希望相緣,而最爲希望之蠹者,曰“失望”。當希望時,其氣勝數倍者,至失望時,其氣沮亦數倍,故有形之希望,希望中之頗危險者也。若宗教則無形之希望也,此七尺之軀殼,此數十寒暑之生涯,至區區眇小不足道也。吾有靈魂焉,吾之大事業,在彼不在此,故苦我者一時,而樂我者永劫。苦我者幼體,而樂我者法身。得此希望,則有安身立命之地。無論受何挫折,遇何煩惱,皆不至消沮,而其進益厲。苟不爾者,則一失意而頹然喪矣。故曰:無宗教思想則無希望。
叁曰:無宗教思想則無解脫
人之所以不能成大業者,大率由爲外境界之所束縛也。聲焉,色焉,貨利焉,妻拏焉,名譽焉,在在皆可沾戀。一有沾戀,則每遇一事之來也,雖認爲責任之所不容诿,而于彼乎于此乎一一計度之,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名譽,則任事之心減叁四焉矣;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聲家,則任事之心減六七焉矣;而曰如此,且不利于吾性命,則任事之心減八九焉矣。此所以知非艱,而行惟艱也。宗教者,導人以解脫者也,此器世間者,業障之所成耳,此頑軀殼者,四大之所合耳。身且非我有,而身外之種種幻象,更何留戀焉!得此法門,則自在遊行,無罣無礙,舍身救世,直行所無事矣。而不然者,雖日日強節之,而臨事不能收其效也,故曰:無宗教思想則無解脫。
四曰:無宗教思想則無忌憚
孔子曰:“小人而無忌憚也。”人至于無忌憚,而小人之量極矣。今世所謂識時俊傑者,口中摭拾一二新學名詞,遂吐棄古來相傳一切道德,謂爲不足輕重,而于近哲所謂新道德者,亦未嘗窺見其一指趾。自謂盡公德,吾亦未見其公德之有可表見,而私德則早已蔑棄矣。聞禮運大同之義,他無所得,而先已不親其親;讀邊沁功利之書,他無所思,而惟知自樂其樂;受斯密原富之編,不以之增公益,而以之殖私財;睹達文物競之論,不以之團結體,而以之生內爭;耳洛克康德意欲自由之論,則相率于踰閑蕩檢,而回我天賦本權;睹加富爾俾士麥外交應敵之策,則相競于機械詭詐,而曰我辦事手段。若此者,皆所謂無忌憚者也。夫西國此等學說盛行,而無流弊者,何也?有謹嚴迂腐之宗教以劑之也。秦西教義雖甚淺薄,然以末百審判天國在迩等論,日日相聒,能使一社會中,中下之人物,各有所攝,而不敢決破藩籬。(若上智則能直受高義,不至有流弊。)雖然此等教旨,與格致學理不相容,殆不可以久立,至如我佛業報之說,謂今之所造,即後之所承。一因一果之間,其應如響,其印如符。絲毫不能假借,此則無論據何學理,而決不能破之者也。苟有此思想,其又安敢放恣暴棄,造惡業于今日而收惡果于明日耶?孔子曰:“狷者有所不爲。”又曰:“克已複禮爲仁。”凡諸教門,無論大小,莫不有戎。戎也者,進民德之一最大法門也。吾見日本近叁十年來,民智大進,而民德反下,其所以雖受西人之學而效不及彼者,其故可深長思矣。故曰:無宗教思想者無忌憚。
五曰:無宗教思想則無魄力
甚矣!人性之薄弱也。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若是者比比然矣。”故佛之說教也,曰“大雄”、曰“大無畏”、曰“奮迅”、曰“勇猛”、曰“威力”。括此數義而取象于師子。夫人之功以有畏者,何也?畏莫大于生死,有宗教思想者,則知其所謂生無所謂死。死者死吾體魄中之鐵若余金類木類炭小粉糖盬水若余雜質氣質而已。而吾自有不欲存者,曰靈魂。既常有不死者存,則死吾奚畏。死且不畏,余更何有?故真有得于大宗、教良宗教之思想者,未有不震動奮勵而雄強剛猛者也。若哲學家不然,其用算學也極精,其用名學也極精,目前利害,剖析毫厘。夫夫下安有純利而無害之事,千鈞之機,閣必一沙,則不能動焉。哲畢家往往持此說,叁思四思五六思,而天下無一可辦之事矣。故曰:無宗教思想則無魄力。
要而論之,哲學貴疑,宗教貴信。信有正信、有迷信。勿論其正也、迷也,苟既信矣,則必至誠,至誠則能任重,能致遠,能感人,能動物。故尋常人所以能爲一鄉一邑之善士者,常賴宗教。夫人所以能爲驚天動地之事業者,亦常賴宗教。抑人之至誠,非必待宗教而始有也。然往往持宗教而始動,且得宗教思想而益增其力,宗教其顧可蔑乎?記曰: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爲有宗教思想者言也,又曰不誠,未有能動者也。爲無宗教思想者言也。
曰:“然則宗教長而哲學短,宗教得而哲學失乎?”曰:“又不然,宗教家言,所以立身也,所以治事也,而非所以講學。何以故?宗教與迷信常相爲緣故。一有迷信,則真理必掩于半面,迷信相續,則人智遂不可得進,世運遂不可得進,故言學術者,不得不與迷信爲敵,敵迷信則不得不並其所緣之宗教而敵之。故一國之中,不可無信仰宗教之人,亦不可無摧毀宗教之人。生計學公例。功愈分而治愈進焉。不必以操術之殊而相非也。雖然,摧壞宗教之迷信可也。摧壞宗教之道德不可也。道德者天下之公,而非一教門之所能專有也。苟摧壞道德矣,則無忌憚之小人,固非宗教,而又豈足以自附于哲學之林哉!”
曰:“天下之宗教多矣,吾誰適從?”曰:“宗教家言,皆應于衆生根器而說法也,故時時不同,地地不同,一時一地,亦複人人不同。吾聞某教之言而生感者,則吾應以某教而得度也。故今日文明國最重信教自由,吾烏敢而限之。且吾今之言,言宗教也,非言宗教學也。若言宗教學,則固有優劣高下之可言。今以之立身,以之治事,則不視其教之優劣高下何如,而視其至誠所感所寄之程度何如。雖劣下如袁了凡之宗教,有時亦能産人物。他無論也,若夫以宗教學言,則橫盡虛空,豎盡來劫。取一切衆生而度盡之者。佛其至矣!佛其至矣!”
凡迷信宗教者必至誠,而至誠不必盡出于迷信宗教。至誠之發,有誠于善者,亦有誠于惡者。但使既誠矣,則無論于善于惡,而其力量過于尋常人數倍。至誠與發狂二者之界線,相去一杪黍耳。故其舉動之奇警也。猛烈也,堅忍也,銳入也。常有爲他人之所不能喻者。以爲彼何苦如是,其至誠之惡焉者,如至誠于色而爲情死,至誠于貨而攫市金。其善焉者,如至誠于孝而割股,如至誠于忠而漆身。至誠于國,至誠于道而流血成仁。若此者皆不誠之人所百思不得其解者也。故天地間有一無二之人物,天地間可一不可再之事業,罔不出于至誠,知此善者可以論宗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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