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成唯識論》)論文,何處不明心外無法,即心之法,是所觀境,了法唯心,非即能觀智乎?」(注一二)智旭曾作《教觀綱宗》,爲後來天臺宗的入門書。《法華經》廣明本迹,故須立「觀心釋」一科,《成唯識論》直诠心法,成立唯識道理,即是觀心法門,所以他的注釋,名爲《成唯識論觀心法要》。他的立場已極顯明。
以《楞嚴經》爲基礎的學者:宋以後的性宗諸家,所依主要經論,大致不出《圓覺經》、《楞嚴經》二經及《大乘起信論》。明末諸唯識學者,除了明昱及王肯堂之外,無不引用此等性宗經論。而以通潤對于《楞嚴經》特具因緣,例如他在《楞嚴合轍》的自序中說:「予少孤,生于貧裏。……爾時乃屬意《楞嚴》,且私淑王如會解。……丙戌,適無錫華藏啓《楞嚴》講期,主法者爲先大師雪浪。……予始得看經法,自是以後,唯獨坐靜處,案上唯置《楞嚴》,即胸中、眼角、口吻邊,亦唯置《楞嚴》,且讀且思……積數年而《楞嚴》一貫之旨,字字皆契佛心。」(注一叁)然在《成唯識論集解》之中,所引《楞嚴經》經文不多,倒是常見《大乘起信論》的生滅與不生滅和合非一非異義、隨緣義、真如心即是一法界大總相法門體義等(注四)。
以《大乘起信論》爲基礎的學者:凡是以性宗爲立場的,無不重視《大乘起信論》,《大乘起信論》與唯識的觀點不同之處,主要在于《成唯識論》卷九的真如被八識依,既爲生死依,亦爲涅槃依,但其性淨不受熏,離雜染不隨緣,故待八識轉成四智,方與真如合一。至于《大乘起信論》的第八識,是生滅與不生滅的和合識,即是如來藏,又名真如隨染緣而入生死,隨淨緣則住涅槃,所以真如是可受熏的。研究唯識的人,當然都知道這點,但他們仍以圓融的觀點,將此兩流合而爲一。此在明末諸師之中,可舉二例如下:
德清曾將唯識系的《百法明門論》、《八識規矩頌》,與《大乘起信論》相提並論。他在《八識規矩通說》的前言中說:「予不揣固陋,先取《起信》,會通《百法》,複據論義,以此方文勢,消歸于頌。」(注一五),又于《百法明門論論義》前言中,盛贊:「唯馬鳴大師作《起信論》,會相歸性,以顯一心迷悟差別。」又說:「其唯識所說十種真如,正是對(《大乘起信論》之)生滅所立之真如耳。是知相宗唯識,定要會歸一心爲極。此唯《楞嚴》所說,一路涅槃門,乃二宗之究竟也。」(注一六)
智旭的思想,看似非常廣博,實則,其重心亦以《楞嚴經》及《大乘起信論》爲依歸,尤其對于《大乘起信論》的推崇,甚至不惜批評了窺基,也指責了宗密(注一七)。在其所作《大乘起信論裂網疏》的自序中,先斥華嚴宗判《成唯識論》爲立相始教,又判《中論》爲破相始教,《大乘起信論》爲終教兼頓之不當。又將《大乘起信論》與《成唯識論》的觀點連接起來而主張:「《唯識》謂真如不受熏者,譬如波動之時,濕性不動,所以破定一之執,初未嘗言別有凝然真如也。然則,《唯識》所謂真,故相無別,即《起信》一心真如門也;《唯識》所謂俗,故相有別,即《起信》一心生滅門也。」(注一八),又以《大乘起信論》與《大乘止觀法門》一書,在思想系統上,頗有淵源,所以智旭的天臺宗,每以南嶽慧思及天臺智顗並舉,毋甯說他是以《大乘起信論》與《大乘止觀法門》爲中心的天臺學,故也是以《大乘起信論》與《大乘止觀法門》爲中心的唯識學。
在《成唯識論觀心法要》之中,屢以《大乘起信論》與《大乘止觀法門》,作爲論證或對比的說明。由此,便可了解智旭的思想背景了。
以禅修爲基礎的唯識學:宋以後的中國佛教,不論僧俗,亦不論其以任何一宗的研修爲專長,他們的出身,大概都與禅寺的禅僧有深厚的淵源。故也可說,明末的唯識學者,均有禅宗的背景,其中最突出的,是憨山大師,所以他的《百法明門論論義》,不爲解釋法相,旨在便利參禅用工夫,現舉數例如次:
釋「作意」條下,他說:「故今參禅看話頭,堵截意識不行,便是不容作意耳。」
釋「五徧行」條下,他說:「其實五法圓滿,方成微細善惡,總爲一念。……參禅只要斷此一念,若離此一念,即是真如心,故《起信》雲,離念境界,唯證相應故。」
釋「行舍」條下,他說:「以有此舍,令心不沈掉,故平等耳。言行蘊中舍者,以行蘊念念遷流者,乃叁毒習氣,熏發妄想,不覺令心昏沈掉舉。……故予教人參禅做工夫,但妄想起時,莫與作對,亦不要斷,亦不可隨,但撇去不顧,自然心安。蓋撇即行舍耳。」
釋「心所」條下,他說:「此心所法,又名心數,亦名心迹,亦名心路。謂心行處,總名妄想,又名客塵,又名染心,又名煩惱。……今修行人,專要斷此煩惱,方爲真修。《楞嚴經》雲:『如澄濁水,沙土自沈,清水現前,名爲初伏客塵煩惱,去泥純水,名爲永斷根本無明。』故修行人,縱得禅定,未斷煩惱,但名清水現前,而沙土沈底,攪之又濁。況未得禅定而便自爲悟道乎。」此條他是以心所法作爲考察禅定工夫的依准,而且主張,悟道須假禅定工夫。
釋「色法」條下,他說:「內五根,外六塵,通屬八識相分。故參禅必先內脫身心,外遺世界者,正要泯此相、見二分。……故身心世界不清,總是生死之障礙耳。」(注一九)
另外,紫柏大師真可曾說:「性相俱通而未悟達摩之禅,則如葉公畫龍頭角,望之非而宛然也。」(注二○)
注解
《卍續藏》八.叁九六頁下。《卍續藏》八.四一九頁下。參考《華嚴經疏玄談》卷五(《卍續藏》八.五○五頁上─五一七頁下)。《大正藏》四八.四一五頁上。
《大正藏》四八.四一五頁下─四一七頁上。《卍續藏》九八.四二二頁下─四二叁頁上。《卍續藏》九八.四二叁頁上─下。《成唯識論俗诠》卷一及《成唯識論證義》卷一,均照抄《唯識開蒙問答》所說:「我佛法中,以心爲宗,凡夫外道背覺合塵,馳流生死,菩薩改之,故造此論。」以說明《成唯識論》的成立宗旨。其實,「以心爲宗」是《宗鏡錄》的立場,「背塵合覺」則出于《楞嚴經》卷四。而至于窺基的《成唯識論述記》卷一,乃謂:「諸愚夫類,從無始來,虛妄分別因緣力故,執離心外定有真實,能取所取。如來大悲,以甘露法授彼令服,斷妄狂心,棄執空有,證真了義。華嚴等中說一切法,皆唯有識。……故此即以唯識爲宗。」(《卍續藏》七七.叁頁下)《卍續藏》八二.九叁頁上。《卍續藏》八二.叁八九頁下─叁九○頁上。《卍續藏》八二.叁九二頁上。《卍續藏》八二.叁九叁頁上。《卍續藏》二二.二七二頁上─下。
《成唯識論集解》卷叁(《卍續藏》八一.叁九九頁上)。
《成唯識論集解》卷一○(《卍續藏》八一.六叁六頁下)。《卍續藏》九八.五八叁頁上。《卍續藏》七六.八五一頁下。智旭的《儒釋宗傳竊議》:
評窺基曰:「靈山道法,恐未全知,無怪乎《唯識》一書本是破二執神劍,反流爲名相之學。」
評宗密曰:「則是荷澤知見宗徒,支離矛盾,安能光顯清涼之道。」(《靈峰宗論》卷五之叁)《大正藏》四四‧四二二頁下。以上五例均見于《百法明門論論義》(《卍續藏》七六.八五叁─八五七頁)。《卍續藏》一二七‧九一頁。
第五節性相融會的佛教思潮
明末的唯識學,既然不能脫出華嚴四祖的《清涼疏鈔》,以及永明延壽的《宗鏡錄》的思想影響,也就不能沒有性相融會論的傾向了。從根本佛教或佛陀的本懷而言,一切的經教理論和生活的律儀,都是爲了消解衆生的煩惱而作的方便設施,應病與藥。病有種種,方亦種種,沒有病即不需藥及藥方,也不可執死方而治變病,更不可執一藥方而治衆病。唯識唯性,雖有染淨之诤論,沒有內外之差別。一類人的根性好思辨樂分析,故用唯心識觀,逐層剝落,轉識成智。又一類人的根性好簡潔善直入,故用真如實觀,不用攀緣,直指心源,明心見性。所以唯識偏于相,唯心偏于性,是一體兩面,不是背道而馳。這是性相融會論者的看法,當然不能算不對,釋迦世尊根本未曾分別性相的不同。性相的分流,是由于後來的祖師們,從對佛法的修證經驗,以及對經教的認識而作的說明,佛說法門無量,門門皆通涅槃,法法皆是正法金棒切成數段,段段皆是真金,佛法宜從基礎紮根,再向縱與橫的全面發展,如果強調發展某一種特定的法門,這是宗師的責任,如果能夠顧及全面佛法的普遍發展,那才是大師的胸襟。所以明末諸師中,不乏有遠見的大師,希望佛法不要被宗派的門戶所局限,而主張禅淨雙修、禅教一致、顯密圓通、性相融會、禅教淨律密並重。這種見解是對的。唯其也有不少纰漏,其流弊所至,乃是雜學、雜修、不知本末、不分先後、不識輕重,故將佛教的正法弄成支離破碎,修行的結果變爲疑神疑鬼的外道魔邪。所以,大師不常出世,如果不是大師,但能專弘他的所長的一種正統的法門,比較安全。
現在,將明末諸師的性相融會之說,列舉數條如次:
一雨通潤的《成唯識論集解》自序,開頭就說如來的一代時教,雖然由于適應不同根機而設不同的法門,歸結亦不出性相二字。性是不生滅、無來去、離四句、絕百非,即是《楞伽經》的「寂滅一心」,也是《楞嚴經》的「清淨覺性」。所謂相,即是此一清淨覺性中的瞥爾不覺,流而爲識,結而爲色。又說:「見性雖不在相,實由徹相以見性,是則相宗爲見性之明燈。」(注一)
我雖將王肯堂列爲唯識的唯識學者,但他畢竟是紫柏大師的弟子,故其《成唯識論證義》自序中,也說:「曰一心之德名爲真如,真如具有不變隨緣二義,以不變之心,言一不可得,況有八(識)乎?以隨緣之心,言八萬四千不足以盡之,乃以八(識)爲支離哉?夫真心即事即理,即相即性,即空即色,即智即如,即圓融即行布,即真如即生滅,所謂一法界也。迷一法界而宛然成(性相之)二矣。」(注二)此中的「真如隨緣」,是性宗的立場,「即相即性」的「圓融行布」,也是性宗立場的融會論調。
憨山德清的《百法明門論論義》中說:「嗟今學者,但只分別名相,不達即相即性歸源之旨,故使聖教不明。」
達觀真可的〈唯識略解〉中說:「八識四分,初無別體,特以真如隨緣,乃成種種耳。夫真如隨緣之旨,最難明了,良以真如清淨,初無熏染,如何瞥起隨緣耶?于此參之不已,忽然悟入,所謂八識四分,不煩少檢,唯識之書,便能了了。……是以有志于出世而荷擔法道,若性、若相、若禅宗,敢不竭誠而留神哉!」(注叁),又于《紫柏尊者別集》卷一所見,他說:「性宗通而相宗不通,則性宗所見猶未圓滿;通相宗而不通性宗,則相宗所見亦未精徹。」(注四)
雲棲袾宏的《竹窗隨筆》論「性相」條下,曾說:「相傳佛滅後,性相二宗學者,各執所見,至分河飲水,其爭如是。……性者何?相之性也。相者何?性之相也。非判然二也。」
蕅益智旭在二十五歲時代,即已悟得性相融會的道理,他的理論根據,是從《占察善惡業報經》發現的,唯心識觀及真如實觀的兩種觀法。故在〈教觀要旨答問十叁則〉一文中,他說:「唯心是性宗義,依此立真如實觀。唯識是相宗義,依此立唯心識觀,料簡二觀,須尋占察行法。」(注五),又在他的〈刻占察行法助緣疏〉中說:「此二卷(《占察善惡業報經》),已收括一代時教之大綱,提挈性相禅宗之要領。」(注六),又在《成唯識論觀心法要》的凡例之中,聲稱:「性之與相,如水與波,不一不異,故曰性是相家之性,相是性家之相。今約不一義邊,須辨明差別,不可一概儱侗;又約不異義邊,須會歸圓融,不可終滯名相。」(注七)
性相二字,本無定界,以此二字,可表同一意義,例如《解深密經》說的遍計所執相、依他起相、圓成實相,在《楞伽經》則稱爲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所以性相不妨互用。圓成實相或圓成實性,都是指的清淨不變的道理真實或真如,遍計所執相或遍計所執性,都是指的虛幻雜染的妄見,依他起相或依他起性,都是指的世俗真實或認識。可見不用鼓吹性相融會,性相本來無別。不過唯心論者主張的性相融會,是以性爲諸法實體,相系諸法現象而言。性宗的唯心論者的立場,實相無相,故空。相宗唯識論者的立場,叁性叁無性,故亦空。《楞嚴經》的征心不見心是空,《唯識叁十頌》的不住唯識性也是空。可是,性宗的真空是在肯定妙有,護法系的唯識宗,親證法性無所得時,是無疏所緣緣的影像相,仍有親所緣緣的真如體相。結果,不論說性說相,最後還不是沒有。所以性相二系有其共通之點,融會之說當然可以成立。雖然性相融會論的著眼點,不在于此,而在先把性相當作一內一外、一真一妄、一實一虛地對立起來,然後泯相歸性,導相入性。視相爲事而視性爲理,在圓教的立場,事理圓融,乃至事事無礙,所以性相融會。
注解
《卍續藏》八一.叁○四頁下─叁○五頁下。《卍續藏》八一.六四五頁上─下。《卍續藏》九八.五八○頁下─五八一頁上。《卍續藏》一二七.九一頁下。《靈峰宗論》卷叁之叁。《靈峰宗論》卷七之叁。《卍續藏》八二.叁九二頁下。
第六節結論
本文的最早寫作動機,是在筆者撰作博士論文的時代,于《卍續藏》中接觸到了不少有關明末諸學者的唯識觀點及其著述,當時因非論文的主題範圍,所以擱置下來,今(一九八二)年八月國際佛學研究會(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Buddhist Studies)在倫敦召開,要我去發表論文,所以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先以中文撰成此稿,正好可供我佛學研究所第六期《華岡佛學學報》刊用,英文譯稿則交國際佛學研究會。筆者未有任何創見,只是將資料研究整理,提出一個概要,以備他日再作進一步的探索。(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九日完稿于紐約禅中心)
《明末佛教研究 第叁章 明末的唯識學者及其思想》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