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名的文章學著作《文心雕龍》,其作者劉勰就出于定林寺僧祐門下。
到唐代僧人與文學的關系同樣密切,幾乎形成了一個文學的傳統。就唐詩而言,僧人創作十分可觀,劉禹錫《秋日過鴻舉法師寺院便送歸江陵並引》說:“詞妙而深者,必依于聲律。故自近古而降,釋子以詩聞于世者相踵焉。因定而得境,故倏然以清。由慧而遣詞,故粹然以麗。信禅林之 萼,而誡河之珠玑耳。”[3](P394)就詩學理論而論,按張伯偉先生編撰《全唐五代詩格校考》(注: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校考》,由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出版,後作者再作修訂,于2002年更名爲《全唐五代詩格彙考》,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全書收錄《詩格》類文獻二十八種加附錄叁種,其間作者身份是僧人的,就有皎然《詩議》和《詩式》,舊題賈島(早年爲僧後還俗)《二南密旨》,僧齊己《風騷旨格》,僧虛中《流類手》,僧神彧《詩格》,僧保暹《處囊訣》,桂林僧景淳《詩評》等,所占比例頗高。至于元和元年離開中國的日僧弘法大師,他刪定所經眼的詩學類文獻,編成《文鏡秘府論》,更爲中日兩國學者所熟知。
神清在文學方面的見解,並不表現爲寫作《詩格》一類著作,他是從宏觀角度來涉及文學問題,可爲當時掀起的一些文學思潮提供重要的背景參照。作爲僧人,神清懷抱著積極入世的態度,他之所以重視文學,與他尊重儒道有很大的關系,在此點上,神清顯然不同于一般消極厭世的僧人。
神清的佛學思想深受龍樹《中論》的影響,其《北山錄》卷第二之《真俗符》說:“真也者性空也,俗也者假有也。假有之有謂之似有,性空之空謂之真空。故悟士立真,與俗相違,合真俗于不二,中道洞照,赫然玄會……故萬象語其真,以空爲性,辯其假,以有爲相,既空假一質,二際無得,非中道如何?是以觀象之生也,不有自體,待彼衆緣生,既待緣則象本無矣,根于空矣,空含于象,待象于顯,顯既在象,則空爲象矣,象外無空矣。譬諸水月,緣會則見。孰得謂之空也;形虛無在,孰得謂之有也。故聖人妙體有無之間,能成有無之用,是謂至矣……但善文學者,得其徼而不得其數;善心學者,知其極而不知其象,守兩崕而不泯,患在此焉。故滯有者濫于常,沈空者涉于斷,與其涉斷,甯與濫常。常則有法可修,斷則無善不棄。棄則當乎邪見,修則漸乎道矣。今有封于喪有,取空爲至極之門者,試問:此空爲可取乎?爲不可取乎?若有空可取,則空便是有,蓋是以封執之心,取混茫之空,何關修行見性之理欤!若空不可取,則與有俱遣,既與有俱遣,則亦與有俱存,何獨存空道欤!夫能雙遣雙存,蕩然無累,始曰大士之正觀,道場之玄照矣……大中之道,非聖人莫能庶幾行之;禮曰:“中庸其至矣乎!”……而近世不知空不離假,廢有求空,異端于是作矣,奈何!”其基本觀點是針對當時佛教墮于頑空斷滅而發,認爲萬象之生,不有自體,然則空爲象,象外無空,但是譬如水中之月,因緣而見,可以稱爲假有,其性仍然是空,此即所謂真空假有。而當時的佛學思潮卻流于“廢有求空”,神清鮮明地主張“故滯有者濫于常,沈空者涉于斷,與其涉斷,甯與濫常”,因爲“常則有法可修,斷則無善不棄。棄則當乎邪見,修則漸乎道矣”,可見神清對于已逗露出來的借禅宗以鄙棄一切的學風不以爲然,認爲如此狂妄還不如謹守常道,漸悟對于衆生而言,遠比頓悟顯得更爲有益,故此《北山錄》卷第六之《譏異說》說:“頓門者,不假二乘之漸,直辔無生之路,行普均之化,興廣大之業,是謂頓也。非杌然絕照、诋诃萬善爲頓門也。夫聖人之教,機緣不一,應變萬差,或言流而理直,或首權而終實,況诂訓音韻,梵漢魚魯,須秉承有匠,尋閱有功,豈于文字未識,便不思而說,不慮而對,妄識虛玄,流俗則謂之爲奧,或則以才力獎之,致使其徒自媚。若以彼有定力所知,能說佛經者,何莫試以異典,觀其吐納,曲直自彰。”參照劉禹錫《大唐曹溪第六祖大鑒禅師第二碑》說:“後五百歲而達摩以法來華,人始傳其心,猶夫昧旦之覩白日。自達摩六傳至大鑒,如貫意珠,有先後而無同異。世之言真宗者,所謂頓門。”[4](P51)可見頓悟一派曾經勢力較大,神清則察覺其流弊,認爲世人誤解頓悟,他特別加以辨析,切中不假文字、陵轹世間萬事萬物的禅學流弊,認爲其實此輩有欺世盜名之嫌。當然最高的境界應該是“雙遣雙存”,領悟所謂“重玄之旨”。唐代貞觀之時,成玄英並疏《老》、《莊》(注:分別見蒙文通《蒙文通文集》第六卷《道書輯校十種》之《輯校成玄英〈道德經義疏〉》,成都:巴蜀書社,2001。和郭慶藩《莊子集釋》,其中包含了成玄英《道德經義疏》,北京:中華書局,1982。關于成玄英的“重玄”學,可參考陳鼓應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九輯《“玄學與重玄學”專號》,北京:生活•讀書•新知叁聯書店,2002。),發揮其“重玄”、“雙遣”思想,已融會儒釋中道,但是他側重于“雙遣”,而神清則提倡“雙遣雙存”,顯然是有意補其不足,甚至救其偏失。神清認爲談“空”不能離開“有”,這是其入世人生觀和儒家精神使然,他將佛教《中論》的思想,幾乎與儒家的大中之道或“中庸”相提並論,譏諷那些局囿于空見的自了漢,終其一生毫無價值。
神清融會佛儒道叁家的中道思想,按《宋高僧傳》記載在當時産生較大的影響,此蓋佛教謀求在中國生存發展的必然趨勢。《貞元新定釋教目錄》就載錄有“《中論四卷》,龍樹菩薩本,梵志青白釋,姚秦叁藏鸠摩羅什譯,單本”。如劉禹錫《送僧二十四首》之《贈別君素上人並引》說:“是余知突(音窈)奧于《中庸》,啓關鍵于內典,會而歸之,猶初心也。”[3](P389)這可視作中唐時期的佛學思潮,借助儒家《中庸》來會通儒釋。柳宗元《龍安海禅師碑》說:“且世之傳書者,皆馬鳴、龍樹道也。”[5](P160)此對于研究不排斥佛教並且也倡言“大中之道”的柳宗元,無疑具有值得重視的參照意義。柳宗元也作《曹溪第六祖賜谥大鑒禅師碑》[5](P149),說明他也接觸到禅宗思想。柳宗元標舉“大中之道”,其所謂的道落實于現實政治等內涵,屬于“及物之道”,充滿了道德與功利判斷意味,主要是在社會政治生活層面展開,學界一般認爲此是淵源于儒家範疇的思想,但是假使閱讀神清的論述,佛教的“中論”,經過神清等人的诠釋,也顯示積極入世的品格。柳宗元也受此思潮熏染,如其《南嶽彌陀和尚碑》說此公“凡化人,立中道而教之權,俾得以疾至”[5](P153)。其《嶽州聖安寺無姓和尚碑》說:“和尚紹承本統,以順中道,凡受教者不失其宗。”[5](P155)其《南嶽雲峰寺和尚碑》說:“師之教,尊嚴有耀,恭天子之诏,維大中以告,後學是效。”[6](P163)儒、釋之“中道”在其思想中已難以分清彼此了。近代沈曾植《近世禅學不振,由不讀儒書之過》指出:“儒學疏,而佛學亦浸衰矣。有俗谛,而後有真谛;有世間法,而後有出世間法。所謂轉依者,轉世間心理爲出世間心理。瞢不識世間心理,將何從轉之。”[7](P198)深刻領會俗谛和真谛的關系。《北山錄》卷第叁之《至化》說:“夫有士君子之器,必有士君子之僧,有臺輿之性,必有臺輿之僧,故以仁求僧可必也,以僧求仁難乎必也。”《北山錄》卷第四之《宗師議》說:“夫澄至安,安至遠,遠至昙順,順至僧慧,凡五世,價重帝王,風動四方,事標史冊,其或立德也,立功也,立言也,爲天下之人也。僧會、支遁,爲天下之人,而一會一遁,其後篾聞也。然有至乎累世者,或青出于藍,或冰出于水,但爲一方之賢,未果爲天下之賢者也。故爲弟子者患師不得于安、遠,爲師者亦患弟子不至于安、遠也。”亦以儒家“立德、立功與立言”爲人生理想。因此神清思想頗具“有”和“俗”的意味,表達了一種深切的人間關懷,引申到詩學理論,必然以幽寒空寂、不食人間煙火爲詩歌邪見,而對于詩歌所體現的人間情趣和氣息,甚至直面現實人生疾苦和矛盾,更表示贊賞和肯定。初盛以至中唐,雖然詩歌風貌呈現出豐富多元的格局,然而南朝宋謝靈運式模山範水、自恃清高的詩風,已不再是詩歌創作的主流。自唐初以來,神清之前以至神清一系佛學指出向上一路,積極進取,不誤導世人厭棄人世,對于唐代詩歌所展現的溫暖的人性色彩,佛學在此間所發揮的正面作用,卻一直鮮爲學界所注意。《北山錄》卷第叁之《合霸王》說“余嘗適莽蒼之野,遭鮮風騰馥,爲之四顧,得紫芝數本于衰叢之末,而野燒所及,莖蓋毀缺,乃撷而玩之,但顧拙于所庸,日暮置石上而歸。他日登朱門,覩瓊籠之中,巾以文繡,與余之先見者奚異也,但遇不遇也,惜乎人之于人何莫若是哉!”此番感歎似與其僧人身份不太協調,卻真實地折射出神清不避諱幹預政治和社會的內心世界。《北山錄》卷第叁之《合霸王》中神清總結東晉僧人“夫澄、安、林、遠,製作對 ,皆詞氣沖深,有倫有義,雖宣象外之風,率多經濟之略”。此可見其文學主張,神清欣賞文章應包含“經濟之略”,關乎民生實際,當時思想學術界,儒釋各家思想互相交融,幾乎渑淄難分,柳宗元思想的形成,似與此也存在著某種關聯。
再則關于詩歌審美觀,神清所發揮的“中論”思想,對于破除詩美偏執,以達到意境圓融,也具有重要的啓迪意義。神清屢屢屬意于魏晉南朝玄學中的風流人物,這說明他對于偏于莊老一邊、抒放性靈者情有獨鍾,對此在《北山錄》中,他也從不避諱。《北山錄》卷第四之《宗師議》說:“護門法乘,才慧俊拔。”遙想《世說新語》所載支遁周圍的人物神采,尤其津津樂道。《北…
《在佛門與文場之間——神清《北山錄》研究(汪春泓)》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