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山錄》卷第十之《外信》引宋文帝說:“範泰及謝靈運,皆稱六經典文本在濟俗爲政,必求性靈真奧,豈得不以佛經爲指南耶!”似乎研習佛典也是爲了有助于求得性靈之真奧。關于文學,他有精深的研究,《北山錄》卷第七之《綜名理》說:“彼魯之叁桓,識豈齊于顔、闵?漢之七貴,才豈出于揚、馬?……而譯者率情淺易,章句漏慢,致使搢紳縫掖,相顧意有所非也。其間則有采摭墳素,雕琢文字,語過涉俗,理乖精密,尤失聖人之格言也。難乎哉!古今宣譯,鹹推什公門下,質文繁簡,雅得其所,開卷屬耳,泠然古風。”探討佛經翻譯中的文質問題,他也能兼顧文學現象,譬如揚雄與司馬相如等的作品。要把握神清的文學觀,首先可以劉勰《文心雕龍》與蕭統《文選》作切入點來勘察。因爲劉勰《文心雕龍》已經推崇“般若之絕境”(《論說》篇),其思想深受佛教的影響,體現出徹底的“唯務折中”的特點,開融合儒釋“中道”之先河,所以神清尤其服膺此位佛教界先輩。《北山錄》卷第十之《外信》說:“昔牟子、郗嘉賓、宗炳、朱皓之、劉勰,並會道控儒,承經作訓,警法王之路,獻獲醜之功,而彼言行,豈由形勸而已哉!”評價劉勰思想特點是“會道控儒”,可謂擊中肯綮,此確實是重要的見解,也是其自己學術之寫照;同書卷第四之《宗師議》說:“昔漢末安世高,吳康僧會,並遐域之畸人也。學究天人之奧,德動鬼神之契,至若智參幽運,會如不及,製作垂文,會或過之……晉初竺法護,時號燉煌菩薩,門下有作者七人,其始譯《正法華》,既定訓诂,命康那律講授,諷誦者翕然爲美,至羅什世,重譯爲《妙法蓮華》,而護所譯,稍潛其耀,蓋覩大辂者,不以椎輪爲貴也。”此段文字之末,乃本蕭統《文選序》;《北山錄》卷第八之《論業理》說:“《騷》爲《天問》,班賦《通幽》,李推《運命》,其不爲此欤?”此說明神清對于《文選》十分精熟。
受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篇泛文論的影響,他也運用近乎現代術語“全息”的眼光,來看待人類的一切精神活動和生産,劉勰文論主要在中土固有文化範圍內展開,而神清則更以佛學發展的曆史背景來涵蓋一切,甚至以此來編年中土的文明進程。文學僅僅是其整體人類精神世界的一個側面而已,此較諸劉勰的“文之樞紐”,佛教思想在《文心雕龍》中被處理得十分含蓄隱晦,而《北山錄》中,佛教卻成了人類精神文明的最高成就,堂而皇之地居于至尊的位置。但從《北山錄》開篇的《天地始》、《聖人生》與《法籍興》叁則來看,隱約能見到《文心雕龍》之《原道》、《征聖》及《宗經》的影子。
《北山錄》卷第一之《聖人生》又說:“舍利弗造《集異門足論》,目連造《法蘊足論》,迦多演那造《施設足論》,玉毫既晦,提婆設磨造《識身足論》,世友造《品類足論》、《戒身足論》,迦多演尼造《發智論》,凡七論奮揚才藻,控越風猷,傍求聖意,式弼神化,其大窮天地,其細考鄰虛。方諸儒門,叁《傳》四《詩》,各金玉其音也。”以七種佛教小乘典籍來對應儒家的《春秋》叁傳和齊、魯、韓、毛四家《詩》,然“奮揚才藻,控越風猷”與“金玉其音”均突出了儒釋文獻的美感特征。同篇還論及佛教“迄今我唐,其風寖廣,鞠搜衆部,八千馀卷。今來梵僧,翻譯未已,其間齊梁之世,二蕭之家,學優詞洽,多乎製撰。如竟陵王子良,鈔集衆經,別爲七十部二百五十九卷,雖當時自意,不欲外傳,而後世寫之,編諸正錄;梁太子綱,撰《法寶聯璧》二百卷;沙門僧祐、僧旻、寶唱、智藏,鹹皆缵述,頗多條目。後葉或有廢通莊而遵歧路者也……佛悉彌綸其廣大之表,剖析其窈眇之內,靡不紀之,故其經卷以萬計,言以億數。譬如臨河飲水,飽而自足,焉如其馀哉!函夏二聖之經,居百氏,如北辰之于懸象矣。而孔、老之外,猶有象聖之格言,楊朱、惠施,虛無之流也;墨翟、韓非,濟世之流也;其間馬遷修史,先黃老而後六經;班固《藝文》,始儒家而次道德,叁于吾宗爲叁教。揚日月于不朽,至于廢興取舍,皆系于時也。其有後世作者,或詞勝于理,或才不及事,務華去實,尚玄否黃,知之者患居浮促,孰能與死者交論;不知者誠誦在心,播流無極”。將佛家經律論與儒家經典、諸子百家以及《史》、《漢》等,在撰述總目的一統之下,放在一起來考察評骘,此與《文心雕龍》所論述的中土文獻,在範圍上也大致相近,尤其他指責近代文風“詞勝于理”以及“務華去實”,正體現了他要追求達到劉勰《文心雕龍•征聖》篇所謂“銜華而佩實”的圓滿境界。
考察神清的“雙遣雙存”,從本質上來看,具有破中求立的意思,在中唐詩學建設方面,尤有啓迪意義。按卒于貞元末的皎然,在《宋高僧傳》卷二十九有《唐湖州杼山皎然傳》,記載皎然曾在靈隱寺出家爲僧,“後博訪名山法席,罕不登聽者”。在浙江境內,當時佛教以天臺宗影響最大,《宋高僧傳》卷六《唐臺州國清寺湛然傳》說天臺宗應溯源到龍樹,元魏高齊間,有釋慧文,授學于南嶽思大師,創建叁觀之學,到智者大師此學蔚然興于天臺。湛然“乃龍樹之裔孫,智者之五世孫也”,湛然天寶初出家爲僧,他感歎“今之人或蕩于空,或膠于有,自病病他,道用不振”,而反對蕩于空和膠于有,正表明“中論”是他所肯定的思想。《宋高僧傳》卷十五《唐越州稱心寺大義傳》說釋大義十二歲入山陰靈隱寺求師,開元中,誓入天臺佛隴轉藏經,可見天臺是僧人神往之地。皎然遊曆甚廣,交友衆多,“天臺”與他所處之地相距不遠,其《憶天臺》似乎證明他曾到過天臺,對于天臺宗、北山神清等提倡“中道”的佛學流派,他一定不會陌生,“中道”或“中論”思想也必然耳熟能詳,與此融合儒釋的思潮有深刻的共鳴,如其《答鄭方回》說:“宗師許學外,恨不逢孔聖。”學養結構也是“會道控儒”,《酬崔侍禦見贈》說:“市隱何妨道,禅棲不廢詩。與君爲此說,長破小乘疑。”《哀教》說:“如何工言子,終日論虛無,伊人獨冥冥,時人以爲愚。”其《禅思》說:“空何妨色在,妙豈廢身存。寂滅本非寂,諠 曾未諠。嗟嗟世上禅,不共智者論。”其力糾頑空之弊的傾向與神清十分相近,故其所標舉的大乘,大致上就是龍樹爲主的佛學思想。皎然著《詩式》,總結前代詩歌理論與創作經驗,提出“詩有四不”、“詩有四深”、“詩有二要”、“詩有二廢”以及“詩有四離”等觀點,其目的就是要不離“中道”,此與龍樹《中論》開篇著名的“八不”之說十分相似,在破除各種成心與局限之後,建立起合乎“蕩然無累”的詩道。《文鏡秘府論•南卷》引皎然“抵而論,屬于至解,其猶空門正性有中道乎?何者?或雖有態而語嫩,雖有力而意薄,雖正而質,雖直而鄙,可以神會,不可言得,此所謂詩家之中道也。”十分突出以“詩家之中道”爲標榜。《宋高僧傳》皎然本傳敘述到“元和四年,太守範傳正、會稽釋靈澈同過舊院,就影堂傷悼彌久,遺題曰:“道安已返無何鄉,慧遠過來舊草堂……””雲雲,他們將皎然及自己和道安、慧遠相比,皎然也經常提及支遁、竺道生、慧遠、宗炳等六朝名僧,其佛學與詩學之“中道”,顯然與神清有相近的學術淵源,而神清的“中道”也可爲皎然的詩家“中道”提供佐證注腳。而此種詩學意識影響詩歌創作,勢必對詩歌意境圓融大有裨益。宋嚴羽《滄浪詩話》盛贊盛唐詩歌,所謂“羚羊挂角,無迹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珑,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他好以禅論詩,要理解嚴羽這番話,其實應溯源到劉勰以至神清一系佛學的闡釋,從創作與審美理念來看,此對于鑄就意境圓融的詩風,無疑具有正面的作用。因此以後探討形成唐代詩歌風貌的諸種合力,佛教一邊的影響,同樣也不容忽視。
二、道德與藝行對立統一的文道關系論
唐憲宗元和年間,唐代文學又迎來一高潮期,韓柳、元白等大家輩出,神清在當時頗有影響,《北山錄》內容豐富且頗具特色,作爲研究中唐文學思想背景的寶貴文獻,其參照價值也有待發掘。
《北山錄》卷第四之《宗師議》說:“議者以爲佛圖澄之門,豫章杞梓也;道安之門,昆藍琮璧也;羅什之門,瑚琏簠簋也;慧遠之門,犀象齒革也;慧光之門,孔翠羽毛也;玄奘之門,沈檀蘭蕙。去聖逾遠,道德降矣,藝行美矣。將非泉涸之魚,失江湖之所在,多其昫沫耶?”此段文字集中地表述了神清的文學觀,他認爲六位大德高僧所展現的學問和人格風範都如美文一般,光彩照人。而文學之本身,道德與藝行卻是相背離的關系,道德呈現每況愈下的趨勢,文學的品位自然也隨之下降,“藝行”僅如魚失江湖之後口吐的泡沫而已,意味著道德的消解。《北山錄》卷第五之《釋賓問》說:“梁武……其太子綱、綸、紀,宗室諸王,亟弄文墨……是以屍素之門,各各以文章自衒。”梁代朝野的文學,在他看來僅僅是炫耀,自然屬于道德的墮落。《北山錄》卷第六之《譏異說》說:“仲尼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彰,小人之道,灼然而日亡。”《詩》曰:“潛雖伏矣,亦孔之昭。”近世握管記者,鮮聞道德,藝行卓邁爲高僧,多其聚徒;結納延譽爲高僧,或世寡賢良,或搜覈不精也。”以前句“鮮聞道德”爲前提,則後句“藝行卓邁”就顯然包含著不屑的意味。猶如《文心雕龍•序志》篇所謂“去聖久遠”所造成的“將遂訛濫”,兩者意見幾乎如出一轍。再對照韓愈文論觀,在韓愈之前,古文運動先驅已關注到文、道關系,梁肅《補阙李君前集序》說:“故文本于道,失道則博之以氣,氣不足則飾之以辭,蓋道能兼氣,氣能兼辭,辭不當則文斯敗矣。”柳冕主張文章本于教化,其《答荊南裴尚書論文書》說:“夫君…
《在佛門與文場之間——神清《北山錄》研究(汪春泓)》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