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高度。凡此種種,均表現了一種以佛學爲主體的解釋學立場。
歐陽竟無在以佛攝儒方面成就更大。他早歲初習程朱,繼學陸王,後委身于佛學,成爲一代大師;晚年則以佛攝儒,把儒學納入到他畢生學問之總體的“內外學”中,使儒學成了他的“內外學”系統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歐陽認爲,孔學有真、僞之分,自經秦火之厄,世已無真孔學存在,之所以中國社會數千年養成不痛不癢之局,其原因就在于鄉願之教對孔學真義的歪曲,使真孔之義湮沒無聞。因此,他期望借助佛學內典及般若之學,使“文、武之道猶不盡墜于地”(注:歐陽竟無:《孔學雜著》。)。《孔學雜著》一書,即是以佛學之方法和義理彰顯儒學義理的代表作品。在歐陽看來,佛學與儒學的差別,不過是求道的深淺、廣狹而已,即“佛學淵而廣,孔學簡而晦”(注:歐陽竟無:《孔學雜著》。)。就人生的究竟歸趨而論,孔學是菩薩分學,佛學則全部分學。孔行而果,佛則行即是果。從體用關系來說,“孔學依體之用也,佛學則依體之用而用滿之體也”(注:歐陽竟無:《孔學雜著》。),所以,佛不礙儒,儒不礙佛,“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注:歐陽竟無:《孔學雜著》。)。
在儒家的經典中,歐陽特別推尊《中庸》。他認爲孔學有系統之概論,止是《中庸》一書。中庸之道以寂滅爲體,乃爲衆立教,是個人事,亦是天下大事。中庸有“鄉願中庸”與“狂狷中庸”之分:“狂狷中庸,義利之界嚴,取資之路寬;鄉願中庸,義利之實亂,取資之徑封。”(注:歐陽竟無:《中庸傳•緒言》。);“中國自孟子後數千年來,曾無豪傑,繼文而興,蓋誤于鄉願中庸也。”(注:歐陽竟無:《中庸傳•緒言》。)只有狂狷中庸才是中庸之道的精髓,真正的孔孟之道必取狂狷。歐陽猛烈抨擊産生漢奸的文化心理根源——“鄉願”:“世之敗壞,至是極矣。觀國是者,莫歸過于貪汙之官吏,豪劣之鄉紳,苟且偷墮之社會,此固然矣。然亦病本之由來乎?二千余年,孔子之道廢,鄉願之教行”(注:歐陽竟無:《與陶闿士書》。)。欲恢複已湮沒數千年的孔子之道,應談極勝之叁件大事:第一,道定于孔孟一尊;第二,學以性道文章爲得其根本;第叁,研學必革命。
太虛大師以宏大願力,艱苦致力于佛教的現代化事業,在理論建設與製度改革兩方面均有貢獻。太虛深得大乘佛教普渡衆生的精義,對于儒學抱有比較通達的看法。太虛自謂:“未出家以前,亦曾寢饋于孔、孟之學中。迨皈佛修學以後,複將孔教經籍之精華,取而與佛乘相印證,覺以前見解,不如學佛以後所得別有廣大深切著明之處”(注:太虛:《佛法與孔子之道》,《太虛集》,第313頁。),但他對“孔子的偉大人格”與孔子之道仍作了極高的評價:“就人生在世,須知孔子之道不可須臾離,欲完全一作人之品格,必由孔子之道而成就;然必經佛法之甄陶,乃能生養若孔子、若儒門諸賢之偉大人格。于入世之志,具出世之胸襟,必以佛法爲歸宿,乃得安身立命。”(注:太虛:《佛法與孔子之道》,《太虛集》,第317頁。)佛法高于儒教,然儒學亦不可少。太虛認爲,依佛法全系統觀,有世間法、出世間法;而世間法又分根本法、枝末法:“易經八卦的道理,可說明世間生起之根本法;再重之以演變六十四卦,則與世間枝末法相當。惟佛法只以此了世間法,而所宗則在出世間法,……更進爲大乘圓滿法。”(注:太虛:《易理與佛法》,《太虛集》,第318頁。)
太虛對儒學也多所批評。在《破神執論》中說:“若九流儒家……非以爲根本教義也”(注:太虛:《破神執論》。)。在談到宋明理學時,他批評宋明理學“把中國那種莊健闊大的民族文化變成了衰弱”,“自宋明理學昌盛後,中國的文化就漸漸的失卻生氣了”(注:太虛:《建設現代中國佛教談》,《太虛集》,第322頁。)。作爲一個眼界廣闊的思想家,太虛對現代新儒家也發表了很多評論。對于梁漱溟,他認爲,梁所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出發點是“根據于佛學”,而梁“所研究之佛學,大概叁論確有深造,唯識知而不周”(注:太虛:《西洋中國印度哲學的概括》,《太虛集》,第298頁。),認爲梁對于佛家雖有敬仰之心理,卻不采取佛學之思想,是因其“未見佛教之大全”(注:太虛:《西洋中國印度哲學的概括》,《太虛集》,第298頁。)。對于馮友蘭在《新理學》中“究禅宗語錄以張理學”,卻以佛學爲不如理學的見解,太虛的評論是:馮氏于“第一義不可說”及“究竟無得”,到禅宗古尊宿語,“說得口漉漉地”,但于“佛法無多子”則未說出所以然。馮對“擔水砍柴皆妙道”的解釋也可以成立,“但《新原人》中,以此斥佛家要出家、學戒、入山、坐禅等,爲不如儒家之敦人倫盡人事,則仍執宋儒偏見。不知運水搬柴無不是,出家人亦何不是?講學從政無不是,受戒坐禅亦何不是?誰謂禅學一定要教人舍世住山?只是理學家未免要戀著家俗,妄生是非而已。故依佛張儒而反斥佛者,實在不免偏見之過。”(注:太虛:《中國佛學》。)
叁、新儒學與以佛釋儒
新儒學與佛學的關系是衆所周知的。被認爲是現代新儒學開山祖的梁漱溟,是“一個走出佛門的儒家聖人”,在建立現代新儒學體系方面有大功勳,但晚年卻自稱其前生是個禅宗的和尚。熊十力更以其《新唯識論》與佛學間扯不清、理還亂的糾葛,表明了佛學在其整個學術中的重要地位。從馮友蘭到牟宗叁,于佛學皆有精深造詣,但從整體上看,現代新儒家是站在儒家本位的立場上,來吸收、融攝、改造佛學的,他們視儒學爲中國文化之正統,而佛學是外來的文化,所以不管佛學之哲理如何高明,終不及儒學之圓融廣大。所以,現代新儒家大多曾浸淫于佛學之中,但最終都自覺地回歸儒學,以儒學爲中國文化的應走路向。但他們又不能拒斥佛學,故而在儒佛關系上走的大多是以佛釋儒之路。
在現代新儒家中,梁漱溟是比較特殊的。梁早年著《究元決疑論》,一意崇佛而菲薄儒家;後由佛門轉向儒門,但他並不以爲佛學低于儒學。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他反對大家作佛家生活,主張去作孔家的生活,認爲佛學陳義太高,只能待于未來,從當下現實考慮,反而是孔子儒學更適合于中國(注:《梁漱溟全集》第1卷,第543頁。)。梁漱溟把出自佛家唯識宗的理論與柏格森生命哲學、陽明學泰州學派糅在一起,建立起一種以直覺主義爲特征的現代新儒學。
馬一浮、熊十力則是較典型的儒家,也比較典型地體現了以佛釋儒的特征。馬一浮主張“理器一元”,以佛家色心二法比之宋儒之道器;用《大乘起信論》之“一心二門”解釋“心統性情”;以天臺止觀法門說明涵養與致知的關系,提出“主敬爲涵養之要,窮理爲致知之要,博文爲立事之要,笃行爲進德之要”的功夫綱領(注:《現代新儒家學案》上卷,第743、684、699頁。);“學者須知六藝吾人性分內所具有的事,不是聖人旋安排出來。吾人性量本來廣大,性德本來具足,故六藝之道即是此性德中自然流出的,性外無道也。”(注:《現代新儒家學案》上卷,第743、684、699頁。)這種思想可說是融會儒佛的産物。
圍繞著熊十力《新唯識論》的爭論,是近代以來儒佛關系史上最大的公案之一,一大批學界名流牽涉其中,余波至今未息。熊十力本出身歐陽竟無門下,師從歐陽學習唯識學,後自創其“新唯識論”。《新唯識論》對佛家唯識說極盡攻擊之能事,卻又以“新唯識論”自我標榜。熊十力認爲,唯識種子說是唯識學最根本的失誤,護法、窺基于現象外立本有種子以爲本體,從而將體用截成兩片;而作爲唯識學之核心的“阿賴耶識”乃是“神我”的別名雲雲。熊氏此論一出,即引起軒然大波。南京內學院劉定權著《破〈新唯識論〉》,歐陽竟無親自作序,作爲《內學》特輯發表。此後,太虛、周叔迦、歐陽竟無、呂澂、王恩洋、陳真如、印順、巨贊等佛學家,都有專文或書信批評熊氏《新唯識論》。在這些批評中,劉定權和呂澂的論斷最爲有力地暴露了熊氏在佛學學術上的空疏(注:江燦騰先生在《呂澂與熊十力論學函稿評議》中對此有詳細論述,見《明清民國佛教思想史論》。)。
然而問題的實質在于,熊十力是打著“新唯識論”旗幟的儒家,其核心思想是儒家而非佛家,乃是“陽釋陰儒”。熊在吸取了佛學的思辨方法後,用儒學來否定佛學的根本意趣,而歸本于《大易》剛健勁動、生生不息的思想傳統。但既然認定以恢宏儒學爲己任,便無須“陽釋陰儒”。正如呂澂所指出:“認真講學,只有是非。不慊于師說、聖說、佛說,一概非之可也。不敢非而又欲異,是誠何心哉?”從深層來說,熊十力挑起的這場爭端,“代表了近代中國佛學的複興和儒佛長期沖突的再次爆發,實在是民國以來傳統思想發展史的一個縮影”(注:《現代新儒家學案》上卷,第699頁。)。熊十力采取了佛家的名相與思辨形式,但其精神取向與佛學相去甚遠;在新儒學還不太自信、主體性還不太強之時,他仍然需要佛學的名相外衣。在熊十力的後學如牟宗叁那裏,便自創名相,自我擔當了。因而,熊十力便成了近代儒佛交爭史結束的曆史象征,其後便只有余音了。
四、結語
佛學與儒學是兩種不同的學問,在思想傾向與實踐方法上有著根本的差異。近代以來諸多大師的努力,並沒有消解兩者的差別,反而凸顯了自古以來就存在的儒佛之間的緊張關系,原因在于佛學與儒學在終極關懷的層次上有差別,在入世的層面上也有很大不同。所以,以佛釋儒也罷,以佛攝儒也罷,都只能是一種權變之計。對佛學來說,如果過分強調與儒學的會通一面,便有可能使佛教的普渡思想變成一種遁辭,使某些人得以逃避艱苦的修煉,從而失去佛學的終極關懷。事實上,大乘佛學本來就是一種入世傾向很強的宗教學說,本不需要向儒學妥協,但因要借助儒學來行己道,反而使自身失去了活力。而對儒學來說,由于其在近代中國的沒落,需要佛學等其他學說替自己開路,所以一度向佛學靠攏。然而,儒學本是一種世俗的學說,其最終對佛學的拒斥也是可以理解的。就現實而言,新儒學也罷,新佛學也罷,都早已失去了其曾經有過的風光,然而也都還有相當的活力。我們應在一個新的高度上來研究、反思。從理的層面說,我們應當超越儒佛思想之對立;但在事的層面上說,我們應該把佛陀的還給佛陀,把孔子的還給孔子。馬一浮說得好,“儒、佛、老莊,等是閑名;生沒真常,俱爲贅說。達本則一性無虧,語用則千差競起。隨處作主,豈假安排。遇緣即宗,不妨施設。若乃得之象外,自能應乎寰中。故見立則矯亂紛陳,法空則異同俱泯矣。”(注:江燦騰:《明清民國佛教思想史論》,第318頁。)
《近代儒佛關系史述略(李廣良)》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