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9發表于2010馬來西亞國際佛教論壇
從契理契機面向探討印順導師人間佛教思想及其實踐(上)
釋傳道
壹、前言
印順導師(以下簡稱導師)圓寂迄今已五年有余了,一代佛學思想家雖杳然遠逝,但其博大精深的思想不僅未隨之人去法滅,反助成「印順學」的滋長茁壯,而由臺灣佛學界向世界各地蔓延開展,這誠然猶如在冰雪大地遍見新芽一般的可喜。尤其在馬來西亞,能由馬佛青總會暨四大佛教團體共同來主辦以導師思想爲主題的國際佛教論壇,更屬難能可貴;此舉對于導師思想未來在此地的弘揚與推廣,無疑意義非凡!
在當代世界,「人間佛教」已俨然成爲佛教現代化的同義詞,佛教團體而大張其人間佛教旗幟的,亦所在多有。然而導師所提出的人間佛教,卻不僅止于一個名詞或口號,而有其綿密的法理基礎、理論原則與修持行踐的次第蘊含其中。雖然學術界對于導師人間佛教思想的研究,直可以汗牛充棟來形容,但爲了使此地的學者、佛友,對導師的核心思想能有一全面性的鳥瞰,筆者還是不知自量地以其人間佛教思想作爲主題,嘗試將導師從印度佛教的探究中淬煉出來的相關篇章作一番融貫:初由時、地、事的因緣,來勾勒導師人間佛教思想孕育的曆程;其次再分別從契理與契機面向來探討其思想內涵。契理面向,擬從「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樸」、「宏傳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天】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這叁句分別解析其「教史分期」、「教典宗趣」、「抉擇理由」,以及導師據此而提出之人間佛教理論原則。契機面向,則由導師所拈出的時代傾向,來論述人間佛教所以契應時代機宜的理由。最後,則以:從如實正觀緣起、如理正思惟、如分正抉擇中,開展「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實踐人間佛教作結。
貳、導師人間佛教思想孕育的曆程
1989年,導師有鑒于自己一生的著述,涉及的範圍太廣,唯恐讀者不能了知其核心思想,因而寫了《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一文,並在該文開宗明義即揭示其思想爲:「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樸,宏傳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天】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他深信唯有這樣的佛法,「庶足以複興佛教而暢佛之本懷」。在不違反佛法本質的前提下,從適應現實中,去振興純正的佛法──這就是導師畢生所弘揚與努力求其實現的目標。1然而這樣的思想,是曆經怎樣的因緣、動機而孕育出來的呢?筆者擬先作一概說,再進一步論述導師所謂「契理而又適應世間的佛法」爲何?
1925年,導師二十歲,因讀到馮夢桢《莊子序》的一句:「然則莊文、郭(象)注,其佛法之先驅耶」,而引起探究佛法的動機。其後四、五年,在叁論、唯識的自學思惟中,逐漸發現所理解的佛法與經忏度亡、佛道不分的現實佛教界有著偌大的差距,而引發嚴重的關切:「這到底是佛法傳來中國,年代久遠,受中國文化的影響而變質?還是在印度就是這樣──高深的法義,與通俗的迷妄行爲相結合呢?」2爲了理解這差距的由來,也爲了真理的探求,導師于是決意出家;可以說,導師一生念茲在茲的,均不離此一探求真理的初衷。
1931年(二十六歲),導師到廈門閩南佛學院求學,受到院長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的重大啓發;但也省察到:「現實佛教界的問題,根本是思想問題」,他說他不像虛大師那樣,提出「教理革命」,卻因此促成他選擇了教理研究,以期對佛教思想産生一點「澄清作用」。3
因緣是那樣的難可思議,應該是個性上的適合吧!也或者是真理始終在內心呼喚著導師,在佛學院發生的二段因緣,4竟意外成就了導師求法閱藏的心願。
1932年(二十七歲)至1936年底(叁十一歲),除去另地專修叁論宗章疏及事緣而外,足足有叁年的時間,導師都在佛頂山慧濟寺閱覽藏經。在藏經的閱讀中,導師不但因佛法的多采多姿而大大開闊了視野,更重要的,是從《阿含經》與各部廣《律》,體會得現實人間的親切感與真實感,而不如部分大乘經,表現于信仰與理想中。導師自言,這對他探求佛法的未來動向,起著重要的作用。5
1937年(叁十二歲),住武昌佛學院,首次接觸到日本學者的佛學著作,從中吸取了新的治學方法,卒使導師擬定了「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本源與流變」6──這樣的治學方針。
深深啓發導師的「人生佛教」,是太虛大師于1925、26年頃提出的,在抗戰期間(1944),並且編成《人生佛教》專書;7但在演講中,虛大師也偶用「人間佛教」的名稱,8而其創辦的《海潮音》月刊,1934年也發行過人間佛教專號。9只是導師人間佛教的理念,要到1938年(叁十叁歲)才明確成型。
1937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
1938年(叁十叁歲),導師因避戰禍而徙至四川北碚缙雲山,間與師友談起廣大的中國佛教徒在國難教難當前,竟無以纾國族之急、聖教之危,始對佛教的社會功能産生懷疑與省思。雖然導師只輕描淡寫地說「乃稍稍反而責諸己」,10但這無疑在導師一心探求真理的平靜心湖上,投下一枚震撼彈!適巧又逢梁漱溟到缙雲山,在言談中透露其學佛中止、出佛歸儒的原因,是緣于佛教對于「此時、此地、此人」的漠不關心!這一番話又爲導師帶來再一次的沖擊!在不安與疑慮中,探求唯識學本源于《阿含經》,忽在《增一阿含經》讀到「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11的語句,始悟「釋尊之爲教,有十方世界而詳此土,立叁世而重現在,志度一切有情而特以人類爲本。」12原來釋尊本教,絲毫不與佛教末流事事講圓融無礙者同,絲毫不與誇言十方世界、一切有情,而卻只求解脫自了者同,導師不禁爲自己找到人間佛教的經典依據喜極而淚!
1939年11月底~1940年 4月,太虛大師率佛教訪問團出訪海南諸國,在馬來西亞因評論王公度所說之「印度信佛而亡」,主張「印度以不信佛而亡」,引起同情王氏者與之論辯。13對于此事,導師在《印度之佛教》〈自序〉中即假藉與張力群氏的對話,而實爲自己與自己在內心的對話說:
爲印度信佛而亡之說者,昧于孔雀王朝之崇佛而強,固不可。然謂印度以不信佛而亡,疑亦有所未盡。夫印度佛教之流行,曆千六百年,時不爲不久;遍及五印,信者不爲不衆,而末流所趨,何以日見衰竭?其或印度佛教之興,有其可興之道;佛教之衰滅,末流僞雜有以致之乎?14
頃讀大師訪問海南歸來而在漢院發表的叁篇演說:〈我怎樣判攝一切佛教〉、〈我的佛教改進運動略史〉、〈從巴利語系佛教說到今菩薩行〉,導師說每一篇都帶給他深深的思惟與啓發:「『中國所說的是大乘教,但所修的卻是小乘行』,爲什麼會如此?思想與行爲,真可以毫無關聯嗎!」15再加上與歸自海南的慧松法師作叁日談,慧師對「無往而不圓融」、「無事而非方便」、梵佛一體的佛教末流,亦至感深惡痛絕。曆經這種種因緣刺激的導師,終于在彼時日定其治學方針,而決意于印度佛教「探其宗本,明其流變,抉擇而洗煉之」16──將佛出人間的本懷,與佛法在世谛流布中失真的始末予以厘清,並將佛法之于身心家國實益之所在而予弘揚。
1941年(叁十六歲),導師在四川寫了〈佛在人間〉、〈佛教是無(反)神論的宗教〉、〈法海探珍〉等闡揚佛法的人間性、反對天神化,以探求佛法本質、舍棄過時方便的作品。17在當時代,與此相呼應的還有1943年,慈航法師在星加坡所辦的《佛教人間》月刊;18抗戰期間(?),浙江缙雲縣所出版的小型《人間佛教月刊》;1950年,法舫法師在暹羅,以「人間佛教」爲題所發表的演說,可見「人間佛教的時機適應性,確是引起各方面的重視了」。19這些刊物與講演的內容如何不得而知,但顧名思義,同樣是對傳統中國佛教的嚴重異化提出改革的新聲,以回應時代的要求。
1947年(四十二歲),導師返回上海,3 月17日,虛大師于玉佛寺安詳舍報。
1949年(四十四歲)夏末,導師到香港。
1952年(四十七歲),在淨業林爲住衆講「人間佛教」,現存〈人間佛教緒言〉、〈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人性〉、〈人間佛教要略〉四篇文章。導師說:「在預想中,這只是全部的『序論』」,並沒有講圓滿。20
1952年初秋,導師從香港來臺灣。之後,曆經隨緣教化(1952~1964)、獨處自修(1964年以後)時期,一直到1989年(八十四歲),才又寫了《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以記自己一生秉持「求真」與「適今」原則,所抉擇出的佛法──人間佛教的內容。
參、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
綜上所述,吾人可以了知導師探究佛法的動機,一言以蔽之,即緣于不忍見聖教衰微,遂發心追求真理;而其目的,當然就是「暢佛本懷」、「複興佛教」,使佛法充分發揮其覺世利人的大用。所以導師不只一次地表明自己不是宗派徒裔,也不是論師或學者,更不是那開百貨公司的,你要什麼,就給什麼;21而只是在追求自己所信仰的佛法,絕無打倒其他宗派的意圖。
人間佛教,是導師從佛教思想演化的見地中抉擇出來的,其論題核心:「人.菩薩.佛」,意指從凡夫學發菩提心、學修菩薩行,而圓成佛道的始終曆程。導師說,他的倡導人間佛教,並不是創新,只是將古代佛教固有的重要理論抽繹出來,加以「刮垢磨光」而已。22以下即試從導師「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樸,宏闡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天】化之機應慎),攝取後期佛教之確當者」的思想之中,去尋求其刮垢磨光以建立人間佛教理論原則的脈絡,依此論述人間佛教契理的一面。其次,再從時代傾向來論述人間佛教契機的一面。
一、契理──人間佛教是契合于佛法真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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