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是,它所教導的“不思議解脫法門”。
快樂的菩薩道
許多人認爲,解脫要眼觀鼻、鼻觀心,沒有在樹下坐、冢間坐,好歹也應該乖乖地在禅堂打坐,“少事、少業、少希望住”,多管好自己的方寸之地,少去沾惹是非,唯恐離衆生過近而被幹擾,所以“入山唯恐不深”,以爲這樣才能解脫。有些人認爲:“人間佛教,一下子到高雄救災,一下子到菲律賓救災,一下子到土耳其救災,等一下又到美國救災,這樣就能夠解脫嗎?這種人做一點善事,只是人天功德而已。”有些人嘴巴更毒,說這些人只是與衆生的貪瞋癡攪成一團而不得超脫,甚至扣帽子說:“這些人不追求神聖境界,豈不是讓佛教腐化、俗化了嗎?”
大家都知道,我的筆也挺毒辣的。我于是反駁他們:“你們常常無所作爲,老是攻擊人家行善。如果依你們的說法,“少事、少業、少希望住”,多管好自己的方寸之地,少去沾惹是非,管好自己就夠了,管人家做什麼呢?你們這種隱遁僧,衆生事當作“閑事”而非“正事”,那你們就不應該“管閑事”,但你老是對別人的作爲在說長道短,下指導棋,這顯示什麼?這顯示你們沒有守好身、口、意業,違背隱遁原則,講解脫道都不夠資格!”
他們爲什麼會有這些質疑?很簡單,說登山沒有意思的人,他一定沒登過山;說遊泳沒意思的人,他一定沒遊過泳;說菩薩道苦不堪言的人,他一定未行過菩薩道。他們常常說:“別人覺得登高山很偉大,但這個過程付出代價太多,我不喜歡。你認爲遊泳很快樂,但須冒很大的風險,我也不要。你認爲行菩薩道可以成佛,確實是很風光(他們腦袋裏只有“風光”兩字),可是這得生生世世跟衆生出生入死,頭出頭沒于驢胎馬腹,一點把握都沒有,付出的代價太沈重了。”這些人都是旁觀者,不知個中滋味,這叫做外行話。你問登山者,一定要登到頂峰才快樂嗎?其實他每走一步,都是有苦有樂,苦中帶樂,回味無窮,每一時刻都有感受。同樣地,你質疑行菩薩道苦不堪言,你哪裏知道菩薩道的個中滋味呢!
我昨天講自通之法,大家應該意會到,它是道德基礎,是衆生或多或少具足的道德感情,菩薩道是從這裏再作深化及廣化的。爲什麼菩薩不像他們所想像的,“但有諸苦,無有諸樂,到了成佛那一刻才有快樂,代價太高”?那是因爲,用自通之法,自他互易,即使還在凡夫“衆生緣慈”的程度,每一個緣念衆生而湧生的慈心,都是快樂的。
這就是我第一天所講的原理,布施爲什麼快樂?當你看到別人因你仁慈的對待而充滿喜樂,你當下就會感受到滿足。而倘若你愈在乎自己是否獲得利益,將愈會因利益還不夠多、還不夠大而覺得自己匮乏。如果能常常幫助別人,不在乎自己少了什麼,這種人的生活其樂無窮。他常常關注別人,只想讓對方離苦得樂,而不會想如何得到回報。他在每個會遇其他生命的時刻,易地而處,設想自己如果是對方,會希望得到什麼樣的對待。
你不要輕看那只是一個凡夫“衆生緣慈”的境界,道德習慣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培養出來的。當他一次、兩次、叁次……如是作爲,起先可能是勉力爲之,到後來就可以任運爲之。他生命中會充滿一種忘己爲他的熱情,爲了別人的事而奮不顧身,將自己的事先擱在一邊。我就不信這樣的人會有多痛苦,因爲他隨時都在“因利他而忘我”的法喜之中。
我前天講解脫道時提到,“但見于法,不見于我”,爲何會法喜充滿?因爲這時他所專注的對象是自己的五蘊──在色身與心念的觀照下,找不到一個“我”的存在,無論遇到順境或逆境,都能“但見于法,不見于我”,這如何能不法喜充滿?這種工夫,這種能耐,也可以在菩薩道中出現。所以那些淺見的人認爲:“行菩薩道的人不在禅堂用功,未能觀見五蘊的無常生滅,不會真正見法、證道。”這是錯誤的見解。從凡夫直接踏入菩薩道中的人,對自身五蘊的無常生滅雖然尚未具足觀照力,但他們在對一個又一個個衆生易地而處的慈悲照護當中,培養出了生命中頑強的慣性,逢人立刻爲對方著想,這時他也可以獲得法喜。因爲這是一種“無私”的自我訓練。在每一個全心全意爲人設想的當下,暫時忘卻自己的需求,看到別人的快樂而深感喜悅。在此無私心念的恒常訓練下,雖然不是照見自身五蘊如聚沫、水泡般的無常無我,可是不在意的得失、不渴求自己的欲望獲得滿足,這就會讓他變得很快樂。當衆生有苦難的時候,他忘我地走到衆生身邊,見衆生被救出苦海,他就欣然雀躍,疲憊感一掃而空。
在座有一些慈濟人就知道,哪裏出現災難,第一個到災區的就是慈濟人。難道他們不怕死嗎?在那個當下,他們只想到那些苦難的有情,雖然不認識這些災民,但只要一想到他們還在水深火熱之中,整顆心就充滿熱情,一定要進去做點什麼才安心。在服務災民的當下,身體哪裏酸、哪裏痛,他們都毫不察覺,經常是忙了一天,晚上躺下來,才周身酸痛至動彈不得,才發現自己的筋骨好像快要解體了。那種心志,真的是任重道遠,死而無憾!
我曾經跟證嚴法師談起這樣的體會,她立即舉例作出印證。她說,某些慈濟人患了末期癌症,痛不痛?當然很痛。但他們可毫不擔心自己會不會進入驢胎馬腹,他們竟然跟證嚴上人說:“我死了以後,很快就會再回來做慈濟。”各位看他們厲不厲害?生命中最大的恐懼,豈不就是死亡?這些凡夫慈濟人,竟然做慈濟做到不怕死亡,這就是“不思議解脫”,還未到最高境界的,出神入化如《華嚴經》中的不思議解脫,都已經夠我們回味無窮的了。
菩薩行者面對衆生苦難時,用慈悲心無私無我地助其離苦得樂,在衆生離苦得樂的當下,得到清涼的法喜。這時的清涼安穩,不是來自個人身體的舒適,而是來自忘己利他。面對衆生快樂、成就,也不會生起妒忌心。有些人不耐他榮,別人有了成就,就說:“爲什麼不是我?”或說:“有什麼了不起?”可是菩薩不會如此,菩薩見衆生快樂,就隨喜功德,歡喜得不得了。因爲對方快樂,自己就更加快樂。他本來就要令對方離苦得樂,現在對方快樂,那豈不是正中下懷?哪會有妒忌的道理?
易地而處而逐漸忘我,如此漸進地修學,乃至千生萬劫的修學,每一階段,他都必然法喜充滿。他哪會掰手指頭計算,自行菩薩道以迄于今,到底已經過了多少時劫?到底還要多久才能成佛?每一分、每一秒對他來講,其實都是一樣在法喜之中的。《普門品》中說:“心念不空過,能滅諸有苦。”念念都不空過——人家快樂,我因隨喜功德而産生法喜。人家痛苦,我生起慈悲心去幫助他,從忘己利他的菩薩行中,也能得到法喜。自己遇到痛苦時,由于心念的純淨度強,也不至于煩惱深重。這時倘若能夠以精進力修習四念住,進步就更快。原來在幫助衆生的過程中,已經將自己的貪瞋癡磨得十分稀薄了。
幫助衆生是一門很大的功課,因爲在這過程中,你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衆生,有些人對別人的恩惠毫不領情,有些人恩將仇報,菩薩道要可長可久而不退轉,那麼你得學習,面對衆生的這類反應而如如不動,連忍都用不著忍,因爲忍了這口氣,表示心裏還有“我”。不問衆生如何回饋,利他之行盡管繼續做下去,這就對了。當然,我們也要隨時觀照並修正自己,看自己能否更加柔軟,更加善巧,不讓對方因自己的言行而生起煩惱。這樣自我磨練的過程漫長,但力量是很強大的。一個成功的菩薩行者,他只要用很短的時間,依四念住觀照五蘊,進步就可以非常迅速,一樣能在自己的五蘊法中“但見于法,不見于我”。
同樣都是覺知于苦,聲聞佛教對于苦的觀照非常敏銳而深刻。菩薩同樣覺知于苦,開展出來的卻是完全不一樣的生命風光。起始因利他心切,他們用較多時間關懷衆生的五蘊之苦。于利他而忘我後,當然還是一樣可以階段性地訓練自己“照見五
皆空”,再回過頭來,依空性相應的廣大心而去度化衆生。爲什麼如此?因爲這是他的習性,這就形成了所謂“菩薩根性”。他所獲得的解脫,就是所謂的“不思議解脫”。爲什麼不思議?因爲真是不可思議極了!看起來,這些人不是一天到晚盤著腿,眼觀鼻、鼻觀心,不是整天在念“南無阿彌陀佛”,這些人忙進忙出,有時到醫院,有時到災區,到太平間,到垃圾場,更到屍首狼藉的災難現場,這種人竟然也可以解脫,你說這不是太不可思議了嗎?
有了這樣的理解,才能夠體會《華嚴經》裏許多菩薩的不可思議境界。我從《華嚴經》找了幾則例子與大家分享。
在“入法界品”中,有一位在海住城的具足優婆夷,是大富人家的長者,她住在一座豪宅之中,整座豪宅只有一個小小的器皿。這個器皿很神奇,居然能夠滿足衆生的種種欲樂,種種的美味飲食、上妙衣服、種種珍寶,隨衆生之所好樂而得滿足。當然,這是種象征的筆法,這個神話比“阿拉丁神燈”還奇妙。可是當我看到這則故事時,我的腦海裏瞬間就浮現證嚴法師的影像。她是一位非常堅毅、慈悲的比丘尼,與志工們從縫製小小的童鞋,一針一線的縫補起家,用這一點點賣出去的所得來幫助衆生,一直到今天,竟然成爲前所未見的,龐大的全球性慈善團體。在靜思精舍,證嚴法師住在小而簡樸的房間裏,用一個小小的遙控器,就能掌握全球慈濟人的救災、濟貧、醫病狀況。
具足優婆夷身邊有一萬個童女,隨衆生之所欲,分別把器皿中的食物分散到各個有需求之衆生的手裏。如同這則故事,一個平凡貧窮的比丘尼,可以從一雙雙小布鞋開展到龐大的志業體,全球有四百萬慈濟人,在各處聞聲救苦,分發善款與物資到需要的人手中。從這裏,我們看到了“不思議解脫”的風光。這一切都是因緣生法,從一個人的願力,集合小部份人之願力,擴大到很多人的願力,大家的共願展轉聚集了無限資源,可以轉化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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