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節 種子說
在隋唐佛教諸宗中,一反“衆生皆有佛性”思潮而倡“五姓各別”、“一分無性”說的,唯有法相唯識宗。傳說玄奘離印回國前曾擔心言“一闡提”不能成佛無人仰信,因此“願于所將論之內略去無佛性之語”[①]。這個想法遭到其師戒賢的斥責,玄奘于是忠實地將其學說傳播于中土。其實,戒賢的斥責是有道理的,玄奘之所以遵從其語並非僅僅懾于師威。殆至瑜伽行派發展到護法時代,第八識之妄染性已經確立,“五種姓”說已經成爲這一學派理論體系的有機部分。在此情況下,若欲完整地、忠實地弘揚其說,當然不能舍去“五種姓”的說法。至于慈恩宗的傳宗非久,則是另外一個問題。果然,“五種姓”說一經傳入就引發了激烈的爭論。首先發難的是曾充任玄奘譯場證義的靈潤,其後玄奘弟子神泰主“五姓”說救慈恩義,駁斥靈潤;法寶又造《一乘佛性究竟論》批“五姓”說,主“一性”說;慧沼則撰《能顯中邊慧日論》救“五姓”說。爭論雙方各據經論,站在各自的立場立說,很難說服對方。爲弘揚、維護己說,除了大量引證利于己說的佛教經論(即教證)之外,法相唯識宗還著力強調兩方面的理據:其一,以種子說判定種姓之別;其二,倡理佛性、行佛性之分,以所證之理即真如爲理佛性,以能證之體即種子(有漏與無漏種子)爲行佛性,以圖會通“衆生有性”與“五姓各別”說。
一、“種姓”與“種子”
唯識宗竭力主張五種種姓之別是與立第八識即藏識爲本體密切相關,而阿賴耶識之所以稱爲藏識是因爲其蘊藏了萬法之種子。以種子诠釋種姓,是唯識宗的獨特立場,也是分析唯識宗如何分疏心性與佛性之關聯的理論前提。
種姓又稱種性,爲梵語譯詞。因爲印度文化公認屬于某個種族的人必然具有共同的性質,所以,種姓和性質這兩個詞的含義本來就有相通的地方。譯成中文後,二詞便通用而無區別了。因此,五種姓便時常稱爲五種性,甚而可略稱爲“五性”。唯識學典籍從佛性角度將衆生作不同層面的分類的理趣是一致的,但具體表述卻不同。《解深密經》說:“一切聲聞、獨覺、菩薩皆共此一妙清淨道,皆同此一究竟清淨,更無第二。我依此故,密意說言,唯有一乘,非于一切有情界中無有種種有情種性,或鈍根性,或中根性,或利根性有情差別。”[②]這裏是說,聲聞、獨覺、菩薩叁乘均秉有相同的“清淨妙道”即佛性本體,從此而言唯有一乘,但這並非說衆生沒有種種差別。此經基于此,將聲聞又分作兩種:“向趣寂聲聞”和“回向菩提聲聞”。前者以追求個人的灰身滅智爲目標,被認爲是定性的聲聞;後者是已經解脫煩惱障,進而欲轉向菩提以求解脫所知障,但目標是否能夠實現需視因緣條件而定,因而被稱爲不定性的聲聞。從《解深密經》的論述看,四種性的劃分主要依據主體的能動性即衆生的根機而定,並未將之與衆生之本性或佛性挂鈎。《瑜伽師地論》在卷叁十七、卷五十二裏兩次舉出“住聲聞種姓”、“住獨覺種性”、“住佛種姓”和“住無種姓”等四種種姓;同書卷八十一又舉出“不定種姓”的名目。這樣,五種姓之名目已初具規模,祇是有待于整合與論證。
把五姓之說彙集起來的經論有《楞枷經》、《佛地經論》和《莊嚴經論》。七卷本《楞伽經》說:“有五種種姓。何等爲五?謂聲聞乘種姓、緣覺乘種姓、如來乘種姓、不定種姓、無種姓”,[③]並且將“無種姓”的一闡提分爲兩種:一種是誹謗大乘經而斷了一切善根的一闡提;一種是菩提一闡提,由于其發願要救助的衆生永遠度不盡,同時亦知一切法本是涅槃故用不著入涅槃,這類無種姓實際上是十足的如來乘種姓。《佛地經論》說:“無始時來,一切有情有五種性:一、聲聞種性;二、獨覺種性;叁、如來種性;四、不定種性;五、無有出世功德種性。如余經論廣說其相,分別建立前四種性,雖無時限,然有畢竟得滅度期,諸佛慈悲巧方便故,第五種性無有出世功德因故,畢竟無有得滅度期。”[④]所謂“聲聞種性”指當佛之世因聞佛聲教而覺悟的一類衆生,他們祇悟四谛之理,斷見、思二惑而求證阿羅漢果。“獨覺種性”指獨自觀察十二因緣之理而悟道之衆生,可證得辟支佛果。“如來種性”即如來乘種性,又因如來乘也名菩薩乘,故亦稱菩薩乘種性,此種種性可斷煩惱、所知二障,證我、法二空妙理,悲智雙運,自利利他,定能證得菩薩乘或佛果。不定種性不同于以上叁類種性之具確定性和方向性,其可得果位依修行之狀況而遊移。所謂“無種性”是唯識學最起诤論之處。“無種性”亦稱“一闡提”,此類衆生雖能修習世間的善業,證得人或天的有漏果報,但卻永遠不能成佛。
何以如此分類呢?唯識宗是將其與衆生所具種子的差別性聯系起來加以說明的。《瑜伽師地論》說:“問:此種姓名何有差別?答:或名種子,或名爲界,或名爲性。”[⑤]窺基在《成唯識論述記》中解釋道:“性者體也,姓者類也,謂本性來住此菩薩種子姓類差別。”[⑥]在此,“界”是“因”之義,“性”是相對穩定的體性之義。唯識學以爲,各別的衆生所具備的體性是有差別的,對其差別性做分類疏理便可將其分作五種種性。由于衆生的本體是第八阿賴耶識即藏識,而藏識之所以立名是因爲其含攝了生起萬法的種子。從這個意義上,第八識亦可稱爲種子識,種子也可稱之爲衆生之本體。不過,此中所謂種子祇是一種潛在的勢力即功能,種子與外緣相合而起“現行”便成就、生起諸法。唯識宗以種子釋種姓,預設、內涵了以衆生之心性說明成佛可能性的理論路向,很值得注意。
種子者,乃“本識中親生自果功能差別”[⑦]也。這是唯識宗對“種子”的標准定義。種子之所以能有“親生自果的功能”,是因爲它滿足了以下六個條件:其一,刹那滅,“謂體才生,無間必滅,有勝功力,方成種子。”[⑧]作爲諸法本體的種子的自體必須是有爲刹那生滅之法,因爲有生滅才能有轉變;有轉變才能有果法之起。其二,果俱有,“謂與所生現行果法,俱現和合,方成種子。”[⑨]這是說,種子之所以存在,是因其有生果之功能,有功能必須有“現行”,二者必須俱時和合,因果同時,相依而起。其叁,恒隨轉,“謂要長時一類相續至究竟位,方成種子。”作爲本體的種子既要刹那滅和果俱有,又要自類相生、持續不斷而至佛果位方才轉易,能夠滿足這一條件的唯有第八識。其四,性決定,“謂隨因力,生善惡等功能決定,方成種子。”善、惡及無記叁種不同性質的種子祇能産生與各自性質相應的現行果法,不能有絲毫雜亂。其五,待衆緣,“謂此要待自衆緣合,功能殊勝,方成種子。”種子雖有生現行之法的功能,但祇是潛能,仍然須等待適合其現行的衆緣和合,方能發揮生起果法的作用。其六,引自果,“謂于別別色、心等果,各各引生,方名種子。”這是說,種子生果法遵循自類相生,色法、心法各別不相紊亂的規律,色法種子唯引生色果現行,心法種子唯引生心法現行。這六個條件是唯識宗對于其設定的心性本體的說明,也是其論證五姓各別的理論基礎。
關于種子如何決定種性差別,唯識學有種種不同解釋。《瑜伽師地論》卷五十二有段很重要的論述,爲此學派所重。其文說:“雲何略說安立種子?謂于阿賴耶識中,一切諸法遍計自性,妄執習氣,是名安立種子。然此習氣是實物有,是世俗有,望彼諸法不可定說異不異相,猶如真如,即此亦名遍行粗重。問:若此習氣攝一切種子,複名遍行粗重者,諸出世間法從何種子生?若言粗重自性種子爲種子生,不應道理。答:諸出世間法從真如所緣緣種子生,非彼習氣積集種子所生。”在此,種子又被分爲兩種:一是“習氣積集種子”,二是“真如所緣緣種子”。對于前者,唯識師理解較一致。對于後者則有歧義,有將其徑直稱爲“真如種子”者,這爲護法系唯識學所不允。將“真如所緣緣種子”解爲“真如種子”,並且將識體即第八識定義爲真妄和合識,這是唯識古學的主張。唯識宗依從的是護法系的解釋。護法對其做了兩點修正:其一,所緣緣“假名種子”,是因爲真如雖非生滅法,原非種子,但當入見道位的聖智顯前時,此智以真如爲所緣緣而生起,因而將此所緣緣假定爲種子。其二,所謂種子是親因緣之義,在見道位,以真如爲所緣緣的無漏種子得生出世無漏的諸法,相對于智種乃立真如所緣緣的名字。其實,簡單而言,護法系之唯識學堅持了種子與真如理體的區分。這一點後面當詳論,在此祇強調一點,唯識宗是將作爲衆生之體的種子分作“習氣積集所生”的有漏種子和“真如所緣緣”的無漏種子兩類,並且以有漏與無漏種子之矛盾統一的狀況判定五種種姓。《瑜伽師地論》接著說道:“問:“若非習氣積集種子所生者,何因緣故建立叁種般涅槃法種性差別補特伽羅,及建立不般涅槃法種性差別補特伽羅?所以者何?一切皆有真如所緣緣故。”答:“由有障無障差別故。若于通達真如所緣緣中,有畢竟障種子者,建立爲不般涅槃法種性補特伽羅。若不爾者,建立爲涅槃法種性補特伽羅。若有畢竟所知障種子布在所依,非煩惱障種子者,于彼一分建立聲聞種性補特伽羅,一分建立獨覺種性補特伽羅。若不爾者,建立如來種性補特伽羅,是故無過。””[⑩]在此,問者說,一切衆生皆有“真如所緣緣”,從真如言應是平等無差別的,若不從習氣積集種子找原因,五種姓之說恐怕難于成立。答者則以有障、無障的差別性給予解釋。這一段問答是建立在真如遍在于衆生的前提之下的。盡管衆生皆有“真如所緣緣”,但由于在心理上有非常嚴重的迷執——即“畢竟障種子”非常強盛,障礙著無漏種子起現行,此類衆生就是“無有出世功德種姓”,亦即“一闡提”、“無種性”。若有“畢竟所知障種子”而沒有“煩惱障種子”的衆生,一部分建立聲聞種姓,一部分建立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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