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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識的結構——《成唯識論》初讀(陳克艱)▪P6

  ..續本文上一頁想體系所包含的理論矛盾和理論危機:無我與輪回如何統一呢?人們的認識活動需要統一,由誰來主持呢?人們的記憶又由誰來保存呢?人們的行爲和獲得果報,又由什麼來負責和承受呢?部派佛教犢子部一系就主張有我,“我”就是“命”,就是生命的主體。”(注:方立天《佛教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6年7月版,第77頁。)誠然,佛教的初期,在無我的大原則下還殘留著一些有我論的痕迹,但這說不上是什麼“理論矛盾”,更說不上“理論危機”。就像科學上初出現的新範式,必然會面臨許許多多的問題,新範式正是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將問題轉化爲對自己的支持,從而得以豐富和發展,並得以最終確立。事實上,佛教發展至唯識學,無我與輪回的統一早巳不成問題。關鍵在于,像“誰來主持”、“誰來保存”、“誰來承受”,這樣子問題的提法,本身即是以有我論爲前提,所以並不是對佛教自身問題的揭示,而勿甯說是站在有我論的立場對無我論的質疑,是在限定和逼迫著得出一個有我論的答案,可以說根本沒有進入佛教的“思想體系”。就像現代宇宙學說時間有開端,用常識不能理解,于是執著地追問:“開端之前又是什麼呢?”這樣提問題沒有意思。

  佛教允許假說“我”,無我唯識的意思,若用假說之我與實有之識的關系來表達:是“識”上“皺起”(牟宗叁語)了“我”,而不是“我”擁有“識”。佛說五蘊和合即是我,唯識又言五蘊皆不離識,所以是我以識成,而不是識依止我。世親造《大乘成業論》對這層意思辯證得非常明白,也非常周到:“又于識等我有何能,而執我爲識等依止?若言識等因我故生,我體恒時既無差別,如何識等漸次而生,非于一時一切頓起?若謂更待余因助力方能生者,離余因緣如何知有我能生用?若言識等依我而轉,諸法才生,無間即滅,既無住義,容何有轉?故不應執我體實有,與六識身,爲所依止。”(注:玄奘法師譯撰全集,第29函,《大乘成業論》,第17頁。)語言中似乎深植著有我思想的根底,一不小心,就說成了“我的識”、“你的識”,甚至“我的賴耶”,“你的賴耶”,于是我又成了主體,而六識甚至賴耶,反倒成了“我所”,就是唯識學的書中,也會有“有情各有賴耶”之類的話頭,這些都是方便說法,在義理既明的言路中,倒也不必忌諱。

  唯識的結構,還要從心與心所的相應、生起、依、緣這些方面作整體的把握。第八識因其“極不明了”、“懵昧”、“昧劣”等等性質,只能與遍行心所相應,與其他心所俱不相應。第七末那識是産生我執的根源所在,與之相應的心所,除了五種遍行心所外,最重要的是四種根本煩惱,即我癡、我見、我慢、我愛。上文列舉的五十一心所中,根本煩惱有六種,其中不正見又可細分爲五種,即身見、邊執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故也可說根本煩惱有十種。與末那識相應的四煩惱中,我癡屬癡,我慢屬慢,我愛屬貪,我見屬身見;身見中另有一種“我所見”,連同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都是從我見中派生出來的,都不與末那相應,這說明末那識所俱的我見是最深的,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自我意識,什麼都見不到,就“見”到“我”。因爲有“我愛”,所以沒有“嗔”,最深處的愛,是不會有嗔的;因爲我見堅定不移,沒有絲毫猶疑,所以末那與“疑”也不相應。關于與末那識相應的其他心所,有多種“有義”,論辯複雜,此處從略。致于眼、耳、鼻、舌、身、意前六識,則總共六位心所,都能與它們相應。

  唯識學用相應心所的“生起”來說明心理狀態。常途說心態如何如何,眼見財色而意有貪欲,唯識學卻偏不說“心理處于貪愛狀態”,而說“貪心所生起了”。常途的說法,都把心所的生起歸到意識的性質,見獵心喜,見錢眼開,是思想意識造成的,貪欲是思想意識的毛病,要改變這種狀態,就須改變人的思想意識,也就是要對某種頑固的本性進行改造,此所以有“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之歎也。而唯識學論“心理狀態”,只是那衆多的心所在那裏起起落落,有的生起,有的滅沒,有的生起了旋即滅沒,有的滅沒了複又生起;有的生起後似乎長在,卻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滅沒;有的滅沒後久久暌隔,又焉知沒有可能忽然生起。唯識學論修行,是要將所有根本煩惱和隨煩惱的心所之種子盡皆伏斷,使它們永遠不再生起。而不是要對什麼本性進行改造,因爲本來就沒有什麼本性。以改造本性來理解修行,不免又落入不正見之一的“戒禁取見”,是“戒禁取見”在生起了。

  心與心所互相的“依”和“緣”,呈現出唯識結構的整體性。

  “依”有叁種。一是“因緣依”。心、心所、一切有爲法都依“自種子”而生起,這自種子就是它們的因緣依。另一是“等無間緣依”。心識生起後,往往會持續存在,徹底的性空之義決不許將任何東西的持續存在理解爲自身等同的延續,而只能是“前念滅已,後念旋起”,只能是同類心識的相繼生起,在前的心識等流無間地爲在後的心識開路,前心識便成爲後心識的等無間緣依,又叫做“開導依”。“有義”頗多的是“俱有依”(又叫“增上緣依”),而《識論》認爲正確的有義是:眼等五識的俱有依,“定有四種,謂五色根、六七八識”;“第六意識,俱有所依,唯有二種,謂七八識”;“第七末那,俱有所依,但有一種,謂第八識”;“阿賴耶識,俱有所依,亦但一種,謂第七識”。(注:《直解》,第275頁。)因緣依說的是因果性,等無間緣依說的是曆時性,俱有依的討論則爲唯識的整體結構畫出了一幅同時性的輪廓,其中第七、第八二識是互爲所依。

  《識論》對于唯識結構中“所緣”的討論,最能體現唯識學以立爲破、破在立中的基本精神:通過徹底說明“我執”之所從來,達到破斥我執的目的;猶如通過揭示魔術的機製,達到“拆穿西洋鏡”的目的。《識論》區分我執爲“分別我執”與“俱生我執”兩種。比較而言,分別我執淺一些,是“見所斷”。俱生我執則必須通過持之以恒的修習,才能破除,所以說是“修所斷”;與末那識相應的“我見”即是俱生我執。然則“我見”究竟“見”的是什麼呢?肯定不是見到了“我”,因爲“我”是沒有的。“我見”是將第七識的“所緣”執實了,才形成根深蒂固的自我意識,所以問題是:第七識的所緣是什麼?

  這個問題上也有多種“有義”。有說末那識的所緣是第八識的見分與相分,“如次執爲我及我所”:有說末那識的所緣是第八識與它的種子,“如次執爲我及我所”。這些都是不透徹的見解。在“我”與“我所”的對待中執我,仍然不是最深刻的我執。玄奘贊成的“有義”問道:末那識“俱薩迦耶見,任運一類恒相續生,何容別執有我、我所?”(注:《直解》,第288頁。)薩迦耶見即身見,與末那識相應的身見,是永遠以相同的形態連續生起的,不可能“別執”兩樣東西,既執我,又執我所;所以正確的見解只能是“此意但緣藏識見分”,“此唯執彼爲自內我”;(注:《直解》,第289頁。)藏識是能變識的核心,藏識見分是核心中的核心,末那識以藏識見分爲所緣,與末那相應恒轉的我見頑固地將此所緣執爲“自內我”,這就是我執的最深根源。人們可以想得通,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都不在我的範圍內,但人們怎麼也想不通:“怎麼會連我都不是我呢?”《識論》挖出了這個“想不通”的根子。

  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我思”是一種“我所”。唯識學則說:“我見(薩迦耶見)故我在”,“我見”也是一種“我所”。笛卡兒用“我所”坐實“我在”,唯識學則以“我所”說明“我執”的來源,歸根是要證明“我不在”。分歧的關節點在于:笛卡兒的“我所”(我思)屬于意識的層面,《識論》的“我所”(我見)屬于比意識更深而爲意識之所依的末那識的層面。好的醫生治病,不是只對症狀做治表的處方,而是揭露病根,對根施治。《識論》中如理建立的唯識結構,好比好醫生所熟悉的解剖圖,俱生我執的病根已准確定位,病理已清楚闡明,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我執在道理上已被破除。又好比看懂了魔幻術背後的機製,也就等于破了這個魔幻術。但是,俱生我執不是見所能斷,即使將《識論》讀得爛熟,倒背如流,義理詞句,分毫不差,我執也可能依然故我。關于末那識,世親頌言“思量爲性相”,末那識以思量爲自性,複以思量爲行相,故末那識又名“思量識”。(注:葛兆光先生著《中國思想史》,屢屢聲言以寫曆史上的“一般思想”(而非“精英思想”)爲主,這並不妨礙他在第二卷中也寫到了唯識學。短短兩叁頁的篇幅,錯誤百出,不知所雲,有的簡直是胡說。例如第123頁的一句話:“因爲種子有“能變”,所以由于熏染,衆生不能保持阿賴耶識的自我本原狀態,于是經由末那識轉入意識界,即“思量識”,于是由各種感覺色聲香味觸,經眼耳鼻舌身五識構成了心中的種種幻象,對一切衆相有了“了別境識”。”在用最少的字句製造最多的錯誤和混亂方面,這句話大概可以創記錄了。種子與能變的關系,明明是種子爲“初能變”即第八識所攝藏,是種子在能變裏面,怎麼成了“種子有“能變””呢?阿賴耶識本身的性質雖然是“無覆無記”,但所攝藏的種子卻是染淨都有,其“本原狀態”是“與雜染互爲緣”,衆生恰恰最能“保持”(其實是難以改變)這種狀態;只有修行到家的人才能斷掉染種,改變賴耶識的狀態,使“一切種識”成爲“淨種識”。“眼耳鼻舌身五識”(還有意識),統稱爲“了別境識”,說“經眼耳鼻舌身五識……有了“了別境識””,這算什麼句式?“內識非無如境,亦勝義有”,所以像“心中的種種幻象”這種詞組,在意識流或後現代小說中可以盡管用,用來述唯識義,未免太不嚴肅。我敢說,葛先生對唯識學的經論,一頁都沒有讀懂,否則怎麼會把“意識界”說成“即思量識”呢?錯得實在太離譜,太荒唐了。葛先生自己也引過《識論》開篇的偈頌:“此能變唯叁,謂異熟思量,及了別境識”,明明白白交代清楚了能變識的名稱:初能變第八識名“異熟”,次能變第七識名“思量”,第叁能變前六識名“了別境識”。《識論》論完第八識,在卷四的中間開始論第七識,出句便是:“次初異熟能變識後,應辯思量能變識相。”葛先生的這個錯誤無法用“硬傷”、“疏忽”來解釋,怎麼解釋,下走也想不明白,因爲這等于是:一再告訴你,鄙姓陳,草字克艱,你還要說鄙人的名字是余秋雨。致于什麼“經由末那識轉入意識界”這樣的話,我又敢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懂,包括葛先生自己也不懂;葛先生令人佩服的本事是,把自己也不懂的話寫下來印成書。葛書雖然嚴格遵守引文注出處的規矩,但是像這樣憑胡思亂想而望文生義、靠瞎七搭八以拼湊詞句的後派作風,下走看來,實在太不符合學術規範。)“未轉依位,恒審思量所執我相;已轉依位,亦審思量無我相故。”(注:《直解》,第292頁。)衆生有病,是“未轉依位”;阿羅漢病瘥,是“已轉依位”。唯識的教理行果,最終落實在“轉依”上。

  

《唯識的結構——《成唯識論》初讀(陳克艱)》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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