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識研究及其現代意義——林國良研究員訪談錄
林國良 哈磊
林國良研究員,國內知名的佛教學者,1952年生于上海,碩士,現任上海大學中文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已出版佛學著作有《成唯識論直解》、《出入無礙——佛教自由觀》、《佛典選讀》等,並發表論文四十余篇,對佛教哲學、佛教心理學、佛教與文學、佛教與現代社會等領域作了深入研究,尤其是在唯識經典的诠釋方面成就卓著。自2000年《成唯識論直解》出版後,一直致力于《解深密經》、《瑜伽師地論》等唯識學經典的诠釋工作。
哈磊,哲學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爲佛教、中國文學,現任教于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
問:林老師,您是著名的佛教唯識學方面的專家,我們今天的訪談主要圍繞唯識學及其相關話題展開,您看好不好?不過,首先還是先請您談一談您是如何走上佛學研究、特別是唯識學研究這條道路的?
答:好的。我學習佛教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氣功熱開始,由氣功接觸到了道教和佛教,開始閱讀佛典,結識了上海的一些著名老居士,參訪了一些高僧大德,如本光法師、離欲上人、元音老人等。除了學習佛教經典,對佛教修持也有濃厚的興趣,嘗試過幾次閉關禁語打七,當然完全沒有成就,只能說對修行生活略有體驗。
研究唯識學是在九十年代中期。其時在專業方面(非佛教專業)已出版了專著,覺得可以交代了,便轉入全心研究佛教,特別是唯識論。我的學曆並非哲學或宗教,但在文革中養成了自學習慣,差不多所有感興趣的領域都是靠自學進入,唯識領域也是如此,沒有師承,自己啃《成唯識論》及《述記》等注書。從96年至99年,完成了《成唯識論直解》,2000年出版。
因此,我進入佛教、進入唯識學,可以說是“理入”。由氣功打開了眼界,因而一心想探究人的奧秘、宇宙的奧秘。一般學者對六道輪回之類的觀念難以接受,但我在氣功熱時從事過一段時間的人體科學研究,接觸到許多奇異現象,因此對人與動物之外還存在著其他生命形態,一點也不感到奇怪。而由佛教又進入唯識學,是“理入”的進一步延伸,越是奧妙的事物越感興趣,一心想通達宇宙人生的實相。且早年的自學經曆養成了充分的自信,相信沒有什麼難得住自己。化了叁年多時間盯住《成唯識論》啃,終于將該論讀通了。當然,那只是初通,其後,我繼續學習和研究唯識學,目前仍處在這一學習和研究的過程中。
問:在佛教各宗中,唯識學與現代觀念最爲接近,也易于進行會通與交流,可是許多未受過專門訓練、沒有老師指導的讀者在初次接觸唯識學經典時,常常有一種不得其門而入的感受,在這方面您有什麼建議?
答:唯識學的學習,曆來大德提出過許多有益見解。而就我自己的體驗來說,我覺得先讀通《成唯識論》,再去讀其他唯識經典,可能效果更好。因爲唯識典籍極爲豐富,且早期後期說法有許多不同,靠個人的智慧(或按佛教的說法,靠凡夫的智慧),很難貫通。《成唯識論》是集各種唯識學說之大成者,該論對各種不同說法作出抉擇,將它們安排在一個統一的體系中,使學人面對不同的說法不至于茫然不知所措,而能有條理地將諸說吸收融合。《成唯識論》寫得極簡略,所以要讀懂讀通該論還須借助于有關的古代注書,其中最重要的無疑當數窺基的《成唯識論述記》,該書是對《成唯識論》各部分內容的詳盡展開。此外還值得一提的是,韓鏡清老居士有本《成唯識論疏翼》,該書是將《述記》分段附在原論各段文字下面,同時將其他各種注疏的相關文字以注釋形式出現,故而使用極其方便,對《成唯識論》的研究者來說,真是功德無量。
問:一個人全身心投入在事業,一般來說,他必然認爲其中包含了重大的乃至神聖價值,那麼,您認爲唯識學在佛教內有何價值?
答:我認爲,唯識學的最重要價值表現爲兩個功能,即解脫功能和解釋功能。
佛教的根本價值是指導衆生證得解脫,唯識學同樣具備此種功能。唯識學不是專尚談玄說虛的經院哲學,唯識學的全部教理都是圍繞著證得解脫而展開。唯識類的經典一般都以境、行、果來組織體系。修行須知與修行相關的一切現象,這就是境;修行須知修行的理論和方法,並付諸實踐,這就是行;修行須知最終目標並實現此目標,這就是果。故而,境、行、果的體系,實際上是以修行爲中心的體系,也就是說,唯識學根本上也是以證得解脫爲宗旨,或者說,以實現解脫功能爲宗旨。
唯識學的另一主要功能是解釋功能。若從佛教的根本目標、即解脫而言,世間法都屬妄幻,一心修道、心無旁鹜者,自然無意在此多化工夫,去對世間法作什麼解釋。大乘其他教派大體如此。但佛教若要弘揚,就要使人信服。若佛教僅是自己說自己的一套理論,而與世間法完全隔絕,對人們心中的各種疑問,無法作出合理解釋,那就難以使人信服。唯識宗被人稱爲“有宗”,就是因爲此宗在大乘各宗中最擅長對世間法作出合理說明。
對世間法作出合理說明,包括在理論層面上和具體問題上。在理論層面上,唯識學通過叁自性理論(還有四重二谛說等理論),賦予世間法不同層次的實在性。在具體問題上,唯識學回答了諸如輪回的主體、精神存在的方式、物質存在的方式等問題(這些內容,我有專門文章論述,此處不再展開)。
因此可說,唯識學的解脫功能主要是實現“度生”(度自己和其他衆生)作用,而解釋功能可發揮“弘法”作用,當然,“弘法”也是爲了“度生”。
問:從曆史上來看,唯識學理論的産生與完善是有一個過程的:首先,他需要指出此前的小乘各宗與中觀學的不足,同時要應對他們的批評;其次,唯識學內部的爭論促進了他的發展。在來自佛教內部的各種批判中,中觀派的批判可以說相當有力,您是如何看待中觀對唯識的批判的?
答:中觀應成派破唯識破得非常熱鬧,如破第八識、破自證分,等等。在此種破斥下,似乎唯識學的根本理論全都錯了。
但關于唯識與中觀何者究竟,《解深密經》的“叁時”判教早有定論。即對于“一切法無自性”,怎樣的理解才是究竟的,該經指出有兩種說法:一是“密意說”,一是“顯了說”。佛在第二時是“密意”說“一切法無自性”,即不加任何限製地說,使此觀點無條件地成立。在第叁時則“顯了”地說,即按“叁自性論”來說,真正意義上的“一切法無自性”只是指遍計所執性,即遍計所執性是無自性的,是不存在的;而依他起性和圓成實性二自性是有的,並非沒有。這樣,“一切法無自性”就不是一個無條件成立的命題,它只是針對遍計所執自性而言成立的一個命題。這就是“顯了”說“一切法無自性”,即將此命題的所有內涵都講清楚了;而不像“密意”說時,沒有將此命題成立的條件講清楚。
因此,佛在第二時“密意”說“一切法無自性”是不究竟的,而這就是中觀堅持的觀點;佛在第叁時“顯了”說“一切法無自性”是究竟的,這就是瑜伽行派或唯識宗的觀點。
以上是教證,再就理證來看,中觀破唯識,如破第八識、破自證分等,本身有兩個問題。
一、其據理而破之“理”,是“一切無自性”無條件地成立。但如上所說,此前提本身就不完善,屬不了義說。所以,中觀似乎將唯識破得“慘不忍睹”,實際上只是在自許的前提下馳騁己意。兩宗分歧的根本問題只有一個:怎樣理解“一切法無自性”。兩宗在此問題上無法獲得統一認識,那就只能各說各的,根本談不上中觀已破了唯識。
二、中觀一方面對唯識教理盡情破斥,一方面又承認唯識是大乘。例如,藏密(以中觀應成派之觀點爲根本見)承認小乘兩宗、大乘兩宗,唯識也是大乘。但大乘就是能指導衆生證得解脫的法門,而一個在教理上一無可取、根本教義完全錯誤的教派,能承擔起度生之職責嗎?難怪一次我對一個密宗弟子說唯識也是大乘,他楞了好大一會,又反問我,唯識是大乘嗎?由此可見中觀的自相矛盾對弟子思想造成了何等混亂。
再由此來看佛教內的各宗之爭。就教證而言,佛經中明確做教判的似乎只有《解深密經》,此經不但對“一切法無自性”,且對叁乘與一乘之“密意”說與“顯了”說,都作了明確而肯定的說明。但顯然其他各宗是無法接受《解深密經》的相關說法的。
因此,如果我們不談哪一宗最究竟,而只是將各宗都放在接引根機不同的衆生之需要上來說,那麼,各宗顯然有各宗各自的優點。中觀的優點是破,由于它不做更多的分辨,所以對破我執和法執最有利。唯識的優點是立,例如,對因果不失、因果不亂,唯識建立的第八識是最爲完善的機製。
問:近代以來,有些學者通過對佛教思想史的研究,特別是借助一些新的資料,對唯識學內部各家思想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乃至于有些學者質疑、否定玄奘一系唯識學的全面性與正確性。您如何看待唯識學內部的分歧,如何評價玄奘的唯識學思想?
答:唯識學內部存在著分歧,包括唯識諸論的一些說法不一,諸唯識論師的觀點不一,特別是所謂無相唯識與有相唯識觀點的差異。
我的看法,唯識思想本身有個發展和完善的過程。從無著、世親,到陳那、護法、玄奘,體現的正是唯識思想發展和完善的過程。中國唯識宗的《成唯識論》和《成唯識論述記》等著述,對唯識諸論的不同說法和諸唯識論師的不同說法,都作了抉擇,使之不再呈現爲相互矛盾而無法統一的狀況,而是都納入了一個嚴整的體系之中。因此,玄奘的唯識思想是繼承曆代唯識論師而又有發展的一個思想體系。
在曆史上,玄奘的權威地位從來是不成問題的。但近代以來,日本、香港和內地的一些學者,依據梵文和藏文的唯識經典,對玄奘提出了批評,乃至對其根本思想作出了否定。例如,他們認爲,“唯識”一詞的翻譯根本就是錯誤的,正確的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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