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陰陽合壁,善惡溶融,才得盡心性全體的妙用。在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情況,看見一個老實巴交、中庸平和的人,這類人渾身上下沒有一根刺,順來順受,逆來亦順受——這個人有點脾氣多好啊,人們可能有這樣的感歎。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脾氣太大,渾身是刺,動辄橫生是非,——這個人少一點脾氣多好啊!于是人們又可以引發這樣的感歎。人脾氣大了不行,一點脾氣都沒有也不怎麼好,因爲其中缺少人格的圓滿。同樣,佛法的圓滿,本身就是人生的圓滿,就是人心的圓滿,就是人們精神的圓滿,如果這個精神中還欠缺部分內容,又怎麼能夠圓滿呢?天臺講“一念叁千”,“圓融叁谛”,華嚴講“理事無礙,事事無礙”,如果心性中缺少了一部分,哪怕是惡,那還稱得上“圓融”,稱得上,“無礙”嗎?
禅宗的方法,並不注重于理論,而在于活潑潑的那一念的靈動,要在這一念之上轉身,在這一念之上悟入,要在這一念之上成佛。這一念,既是人們平常的思善思惡的一念,又不是思善思惡的一念。六祖說“不思善,不思惡,正恁麼時,那個是上座的本來面目”,馬祖說“即心即佛”,馬祖又說“非心非佛”,馬祖還說“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其實都是指的這一念。這一念是“全心”之念,是能善能惡、能動能靜的一念;是能生千念萬念的一念,是能容千念萬念的一念;既是刹那而滅的一念,又是一念萬年、萬年一念的那一念。在這一系列意義上,禅宗通過這“當下一念”,打開了心靈沈重之門,使人在直接的感受上體悟到全部精神,全部佛法的秘奧。如果僅僅停留在認識的比量活動上,僅僅停留在對書本的認識上,是談不上這樣的感受的。唐末五代時,有個和尚問投子大同禅師:“在全部經、律、論這叁大部的教藏內,還有沒有一些更特殊、更稀奇的事呢?”投子禅師說:“有啊!就是能把經、律、論這叁藏産生出來的那個東西嘛。”——這個東西是什麼呢?就是我們這個心,這個心上靈動著的那一念。再如雲門宗的祖師雲門文偃禅師,一天寺廟的僧衆都在搬柴,他用手拈起一小塊柴片,又抛在地上,說:“全部佛教,叁藏十二部經論,只是爲了說明這個。”全部佛教經典,在整個人類文明所創造的文化中,只是其中很小一個部分,把全世界的圖書都收齊,裏面的內容又說明了什麼問題呢?要知道,這一切都是人的自我體現,都是從人類的思想中、心中、心中的那“一念”中流出來的。“這個”,禅宗常常用這不確定語言來提醒人們對心中的那一念來進行體會。“這個”是什麼?這“一念”,又是什麼?明白于此,在禅宗內就算過了一關。蘋果是什麼滋味,你吃了,知道了,說清楚或說不清楚是沒有關系的,總之你吃到了,知道蘋果的滋味了。如果自己沒有親自咬上一口,無論別人把蘋果的滋味說得如何清楚明白,也無論自己聽得如何清楚明白,那滋味仍然不得而知。這就是禅宗對待佛教經論的態度。
圭峰宗密大師在其《禅源諸诠集都序》中,對禅宗的方法和理論有較爲系統的說明。他把禅宗的發展和當時的狀態分爲叁個層次,分別是息妄修心宗、泯絕無寄宗和直顯真性宗。對照原文看看,不無啓迪。
初,息妄修心宗者,說衆生雖本有佛性,而無始無明覆之不見,故輪回生死。諸佛已斷妄想,故見性了了,出離生死,神通自在。當知凡聖功用不同,外境內心各有分限,故須依師言教,背境觀心,息滅妄念。念盡即覺悟,無所不知。如鏡昏塵,須勤勤拂拭,塵盡明現,即無所不照。又須明解趣入方便:遠離愦鬧,住閑靜處,調身調息,跏趺宴默,舌拄上颚,心注一境……
這基本上是印度的禅法,一面是心,一面是境;一面是淨,一面是染;一面是真,一面是妄;一面是佛,一面是衆生。這裏面的差距要說有多大就有多大,所以必須修習禅定止觀,“依師言教,背境觀心,息滅妄念。念盡即覺悟,無所不知”。圭峰大師認爲,這是禅宗內的基本層次,不明白“心佛衆生叁無差別”的道理,不明白“煩惱即菩提”的道理。這種禅修把原本一體的人生宇宙割裂開來,又重新縫合,簡直是多此一舉。但對那些執迷難悟的人來說,卻不失爲一種好 辦法。
二、泯絕無寄宗者,說凡聖等法,皆如夢幻,都無所有。本來空寂,非今始無。即此達無之智,亦不可得。平等法界,無佛無衆生,法界亦是假名。心即不有,誰言法界?無修不修,無佛不佛。設有一法勝過涅槃,我說亦如夢幻。無法可拘,無佛可作,凡有所作,皆是迷妄。如此了達本來無事,心無所寄,方免顛倒,始名解脫……
這是印度禅法和中國道家老莊思想相融合的一種禅法。在先秦道家,特別是《莊子》中,禅的氣息是很重的。如“飛鳥之景,未嘗動也”,“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坐忘”,“心齋”等,都是禅定的真實寫照。再如“谷神不死,是謂玄牝”,“道法自然”,“棄聖絕知”,“無爲而無不爲”等老子這類融理論和實踐爲一體的學說,構成了道家修爲的完整體系。禅宗內的牛頭宗和石頭禅系,的確有著濃厚的道家氣息。圭峰大師所用的“泯絕無寄”,恰好也是用的莊子之語,盡管他在用佛教術語來說明這一切。
在泯絕無寄宗這裏,已經沒有了心和境、淨和染、真和妄的差別,也沒有佛和衆生的差別了。這裏是“平等法界,無佛無衆生”的境界,修與不修是一回事,“無修不修,無佛不佛”,一切都在絕對的同一中失去了差別和界限。這已是極高的禅法了,但圭峰大師認爲還不夠,還有更高一層的禅法在它之上,因爲這種禅法還沒有“活”起來,還沒有體現大道的全貌,還沒有體現佛性的全貌,于是他又提出了第叁層,也就是最高層次的禅法,這就是“直顯真性宗”。圭峰大師說:
直顯真性宗者,說一切諸法,若有若空,皆唯真性。真性無相無爲,體非一切。謂非凡非聖,非因非果,非善非惡等。然即體之用,而能造作種種,謂能凡能聖,現色現相等。于中指示心性,後有二類,一雲:即今能語言動作,貪嗔慈忍,造善惡受苦樂等,即汝佛性,除此別無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于心;惡亦是心,不可將心還斷于心。不斷不修,任運自在,方名解脫。性如虛空,不增不減,何假添補?但隨時隨處息業,養神聖胎,增長顯發,自然神妙。此即爲真悟、真修、真證也。二雲:諸法如夢,諸聖同說,故妄念本寂。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任迷任悟。心本自知。不籍緣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衆妙之門。由無始迷之,故妄執身心爲我,起貪嗔等念。若得善友開示,頓悟空寂之知,知且無念無形,誰爲我相人相?覺諸相空,心無自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修行妙門,唯在此也。故雖備修萬行,唯以無念爲宗。但得無念知見,則愛惡自然淡泊,悲智自然增明,罪業自然斷除,功行自然增進。既了諸相非相,自然無修之修,煩惱盡時,生死即絕。生滅滅已,寂滅現前,應用無窮,名之爲佛。然此兩家,皆會相歸性,故同一宗。
“直顯心性宗”這兩大派別,實際上仍然是心念所表現的不同方面。“一切諸法,若有若空,皆爲真性”,這個真性,就是人們的心,而且就是心中這活潑潑的當下的一念。離開了當下的這一念,全體的心就失去了作用和依據。這一念是什麼呢?當然不是任何具體的東西,所以必須是“無相無爲,體非一切”是,也是“非凡非聖,非因非果、非善非惡”的。這個心,這個當下的一念,既能産生和接受一切,又超然于一切之上,超然于一切之外。這一念就是全體人生和宇宙,就是人的全部生命的基礎和精神的基礎,也是修道成佛的依據。
同時,這一念又是“空寂之知”,這種知性,“不藉緣生,不因境有”,是絕對的自知和自覺。這個絕對的自知和自覺,是無條件的,沒有任何內容的,既是宇宙萬有的“體”,也是宇宙萬有的“用”;既是“全體”,也是“大用”,所以才有“知之一字,衆妙之門”的功用。這是從整個真如上著手,而非僅在第六意識的“止”或“觀”上回旋,前面所例舉的那些公案,都是對這種“直顯心性”的說明。不僅禅宗如此,連高舉止觀旗幟的天臺宗也是如此。天臺智者大師製定那麼宏大的止觀,但同時又“說止破止,說觀破觀”,讓人們體會那個高于止觀的存在。不管怎麼說,止觀是“我”在修,是“我”用心、用心上的那一念在修,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心和心上當下的一念,一切止觀都是毫無意義的。但是這當下的一念,並非僅爲第六意識的場所,而是聯通了眼耳鼻舌身意這八識之中的。圭峰大師說:“其中所說諸法,是全一心之諸法;一心,是全諸法之一心。性相圓融,一多自在。故諸佛與衆生交徹,淨土與穢土融通;法法皆彼此互收,塵塵悉包含世界。相即相入,無礙熔融,具十玄門,重重無盡,名爲無障礙法界 。”人們當下的這一念,就是圭峰大師所說的“全諸法之一心”,就是“無障礙法界”,這裏沒有根塵識的差別,也沒有十八界的差別,也沒有菩提煩惱的差別,但卻含容了這一切。黃檗禅師在其《宛陵集》中也有這樣的表述;
據我禅宗中,前念且不是凡,後念且不是聖;前念不是佛。後念不是衆生。所以一切色是佛色,一切聲是佛聲。舉著一理,一切理皆然。見一事,見一切事;見一心,見一切心;見一道,見一切道;一切處無不是道;見一塵,十方山河大地皆然;見一滴水,即見十方世界一切性水。又見一切法,即見一切心,一切法本空,心即不無,不無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有,即真空妙有。既若如是,十方世界不出我之一心;一切微塵國土不出我之一念。
這就是禅宗的“全體起用”和“大機大用”的最好說明,但修行者怎樣才能使這個“全體”“大用”的一念不落入第六意識的“知解”中,怎樣使這一念達到“全體起用”或“大機大用”的境界呢?
《心靈鎖鑰 第四章:頓悟成佛話念頭(一)大機大用和全體起用——禅宗方法略說》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