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1)
師問僧:“從什麼處來?”雲:“南方來。”師雲:“共什麼人爲伴?”雲:“水牯牛。”師雲:“好個師僧,因什麼與畜生爲伴?”雲:“不異故。”師雲:“好個畜生。”雲:“爭肯。”師雲:“不肯且從,還我伴來。”
“共什麼人爲伴?”,無論動時靜時,人皆可引以自問。那僧是老參,行腳萬裏,早知這“水牯牛”之說,故以爲答。趙州有擇法眼,不會如此放過他,拶雲:“好個師僧,因什麼與畜生爲伴?”那僧會則會矣,熟則未熟,“不異故”,已是露出情解的尾巴來。若是宗師,決不如此答話。故趙州似贊似譏地說了一句“好個畜生”時,那僧雲:“爭肯”,不欲當下承當,已在語句中失卻鼻孔。故趙州伸出擒龍手雲:“不肯且從,還我伴來。”
真參實悟乃已之大事,切不可颟顸自誤,更不可以會佛言佛語、幾則公案而自以爲是。參悟是性命攸關之事,若不在本地性分上實參,情解分別終究無益。當年圓悟在見五祖之前,已爲不少宗師贊許,“佥指爲法器”。晦堂和尚亦贊他“他日臨濟一派屬子矣”。及見五祖,“盡其機用”,五祖皆不肯。圓悟不服,以爲五祖“強移換人”,出語不遜,忿然而去。五祖雲:“待你他日著一頓熱病打時,方思量我在。”後圓悟到金山,染傷寒困極。以平日見處試之,無得力者。追憶五祖之言,乃自誓曰:“我病稍間,即歸五祖。”病愈後果再依五祖,久之方了大事。此等曲折于燈錄中甚多,皆今日習禅之良藥也。
(482)
師問僧:“堂中還有祖師也無?”雲:“有。”師雲:“喚來與老僧洗腳。”
叢林建築,除了法堂僧堂外,都建有祖堂或祖師殿,以表示對道法的尊重和傳統的繼承。雖然如此,也不礙唐五代宗師們“喝佛罵祖”。德山、臨濟、雲門等大師當是“喝佛罵祖”中最著名的人物,相比之下,趙州則相對溫和一些,但也有“佛之一字,吾不喜聞”,“金佛不度爐”等類似語句。在此,則又有“喚來與老僧洗腳”的不恭敬語。
雪窦重顯禅師在“頌古百則”的第一則,即“聖谛無爲”頌中頌雲:
聖谛無爲,何爲辨的。
對朕者誰?還雲不識。
因之暗渡江,豈免生荊棘。
阖國人追不再來,
千古萬古空相憶。
休相憶,清風匝地有何極?
師(雪窦)環顧左右雲:“這裏還有祖師麼?”自雲:“有,喚來與老僧洗腳。”圓悟于《碧岩錄》中評唱道:“雪窦拈千古萬古之事,抛向面前。非止雪窦當時有何極,爾諸人分上亦有何極。他又怕人執在這裏,再著方便高聲雲:“這裏還有祖師麼?”自雲:“有。”雪窦到這裏不妨爲人赤心片片。又自雲:“喚來與老僧洗腳。”太殺減人威光,當時也好與本分手腳。且道雪窦意在何處?到這裏,喚作驢則是,喚作馬則是,喚作祖師則是,如何名邈?往往喚作雪窦使祖師去也,且喜沒交涉。且道,畢竟作麼生?只許老胡知,不許老胡會”。
(483)
堂中有二僧,相推不肯作第一座。主事白和尚,師雲:“總教他作第二座。”雲:“教誰作第一座?”師雲:“裝香著。”雲:“裝香了也。”師雲:“戒香?定香?”
叢林規製,僧堂之前版謂之前堂,前堂之首座爲諸首座中之最上者,居住持之次席。因之而有第一座、座元、禅頭、首衆等別稱。僧堂坐禅號令之權,在首座不在住持。首座謂之禅頭,衆僧皆聽首座之命也。主事者,禅林之監事、維那、典座、直歲爲主事之四員。而院主,又稱寺主,爲禅林監事之舊名,今之監事,古稱院主或寺主。後因避讓住持之尊,故稱監事。
禅林中僧,多逃名避譽者,故重修行而無意名位,此古今皆然也。重修行淡名利則有德望,方可統領僧衆,德化一方。恰此有德望者,又不欲于名位,是令住持頭疼之事也。如北宋黃龍派著名尊宿泐潭洪英禅師,就因寺內知事內哄,製之不聽,雲:“領衆不肅,正座無德,吾有愧于黃龍”,因而坐化。于此可見禅林監事之重要。
趙州老漢對“相推不肯作第一座”的二僧,自有他的辦法。不欲作第一座,就讓其作第二座可也。無第一座,第二座即是首座。但主事不明其理,雲:“教誰作第一座?”趙州老漢又是作怪,叫主事裝香。當主事裝香了畢,趙州問:“戒香?定香?”——唯缺慧香。不肯爲首座之二僧與主事,知慧香麼?趙州老漢示此告誡修行者,知戒知定,尚須知慧。若無智慧,法眼不開,雖戒定亦不圓滿。
(484)
師問僧:“離什麼處?”雲:“離京中。”師雲:“你還從潼關過麼?”雲:“不曆。”師雲:“今日捉得者私鹽漢。”
趙州對往來之僧人,從不少與向上之提持。“如何是衲僧行腳事?”這是唐末五代叢林中常見的話頭,要在使行腳僧于行腳時將念頭提起,朝夕參究,于萬般境緣中透出本來面目來。
趙州問那僧“離什麼處?”那僧據實雲:“離京中。”趙州以“過得潼關麼”以詢其是否破參見道。那僧亦據實雲:“不曆”——未曾破參。禅林中有“破叁關”,或“過叁關”之說。若不知此,便不知趙州機鋒所在。那僧雖未過關,但趙州慈悲,爲他點出本分光明,“今日捉得這私鹽漢。”
趙州有同門子湖和尚,一夜在僧堂上叫曰:“有賊!”衆皆驚動。有一僧從堂內出,子湖擒住雲:“維那,捉得也,捉得也!”那僧雲:“和尚,不是某甲。”子湖雲:“是即是,只是汝不肯承當。”是知祖師婆子心切,端的是不惜眉毛,竭力爲學人點出光明來,只是“肯承當”者惜少也。
(485)
因送亡僧,師雲:“只是一個死人,得無量人送。”又雲:“許多死漢,送一個生漢。”時有僧問:“是心生,是身生?”師雲:“身心俱不生。”雲:“者個作麼生?”師雲:“死漢!”
學修佛法之根本目的,在于轉煩惱成菩提,轉生死爲涅槃。然此事唯有面對生死時方有緊迫感,常人來日方長,又何嘗去思索此事。
趙州于送亡僧之時,將此話頭提起,一正一反,引人深思:誰是死人?誰是活人?大慧宗杲禅師曾有化亡僧偈雲:
山下麥熟蠶已斷,
一隊死人送活漢。
活人宛如鐵金剛,
打入洪爐再鍛煉。
此則公案中,僧問:“是心生?是身生?”是具眼之問,生死事大,豈可含糊了得。此爲衆多學佛者所難解之問也。趙州雲:“身心俱不生。”真如佛性不生不滅,當從何處瞥見?就在這“身心俱不生”處見。那僧將“身心”和“者(這)個”打作兩截,並問:“者個作麼生?”亦是參禅者最易落入的誤區。身、心、真如是一還是叁?學佛者誰不知是一。然知之非悟,悟當現證。若非悟非證,雖知,亦不牢靠,遇事則迷矣。如僧問長沙:“亡僧遷化,什麼處去也?”長沙以偈示之,雲:
不識金剛體,卻喚作緣生。
十方真寂滅,誰在複誰行。
知此,則知亡僧何處去也,亦知趙州所雲“身心俱不生”的落處。亦知趙州之所以斥那僧“死漢”之鋒刃所在了。長沙有頌南泉真之偈,正好與此對應,南泉寂後在何處?偈雲:
堂堂南泉,叁世之源。
金剛常住,十方無邊。
生佛無盡,現已卻還。
(486)
有僧見貓兒,問雲:“某甲喚作貓兒,未審和尚喚作什麼?”師雲:“是你喚作貓兒。”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乃略知中華文化典故之人皆能道出的格言。然能道者非知也,知者亦未必會也。且就“名可名,非常名”而言,禅內不知有多少宗師,于中興雲播霧,旋乾轉坤,以爲學人開眼。“不得喚作淨瓶,老僧道了也”,“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如是等等,此處又來個“貓兒”,且問,當如何下語。趙州雲:“是你喚作貓兒。”趙州老漢渾身都是活路,些須小技,豈瞞他得過?叁界唯心,萬法唯識,這唯心唯識,全都“唯”在當人之念頭中。萬法莫不是“你喚作……”豈有他哉!真如自性,正令全行,殺活予奪,無不是其自編自演的劇目。迷也是他,悟也是他,生也是他,死也是他。若要從中透出個模樣來,且道是什麼模樣?
(487)
因鎮州大王來訪師,侍者來報師,雲:“大王來。”師雲:“大王萬福。”侍者雲:“未在,方到叁門下。”師雲:“又道大王來也。”
這裏,侍者探竿影草,欲探老和尚根由。而趙州則寵辱不驚,穩若泰山。趙王駕臨觀音院,其聲勢可知,侍者來報,僅報其信而已,趙王則尚未面到。趙州雲:“大王萬福”,乃對侍者言,非對趙王言也,趙州豈不知趙王未到哉!所謂擊鼓鼓響,敲鍾鍾鳴。鍾鼓之聲,則非他器可比。侍者亦會作怪,雲:“未在,方到叁門下。”趙州有“禅床上接”趙王之規,哪管叁門內外,故兀自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只是口中有所交代:“又道大王來也。”佛來亦不起身,何況趙王。于此楚安慧方禅師有頌雲:
報客傳言信已通,
叉手低頭便鞠躬。
對面一雙清白眼,
當頭蹉過住山翁。
天童正覺禅師亦有頌雲:
侍者來言報大王,
趙州曾揖下禅床。
憐兒不覺旁觀醜,
爭奈全身在帝鄉。
(488)
因上東司,召文遠,文遠應諾。師雲:“東司上不可與你說佛法也。”
“東司”乃唐代設于東都洛陽官署的總稱。但在叢林裏,則爲東序之廁所也,又稱東淨。于西序則曰西司或西淨。
趙州老漢讓人捧腹者甚多,此又一例也。雖然,亦可發人深省。趙州于入廁時喚侍者文遠,文遠應諾。此即擊鼓鼓響,敲鍾鍾鳴。捉賊拿髒,賊贓俱在也。這老漢卻施出欲蓋彌彰的手段來,雲:“東司上不可與你說佛法也。”趙州多次于廁上演法,沁人骨髓,效果亦勝平時,不知聞法者知恩否?于此,鼓山士珪禅師有頌雲:
老僧正在東司上,
不將佛法爲人說。
一般屎臭旃檀香,
父子之機俱漏泄。
大慧宗杲禅師亦有頌雲:
趙州有密語,
文遠不複藏。
演出大藏教,
功德實難量。
蒙…
《《趙州禅師語錄》壁觀卷下(481-500)》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