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庵聰禅師還頌雲:
明明道不說,
此理憑誰識?
春風一陣來,
滿徑花狼藉。
(489)
因在殿上過,乃喚侍者,侍者應諾。師雲:“好一殿功德。”侍者無對。
此與上則,乃兩喚侍者之公案也。“喚侍者”公案,是千七百則中重要的一則,有“國師叁喚侍者”,“趙州喚侍者”,及後來“雲門喚侍者”等等。“喚侍者”被選爲公案,究竟有何奧義?雲:奧義深矣。須知人與人之間呼喚應答,乃交流之始元所在。有此“始元”爲契機,思想方重重疊疊,如長江之浪滾滾而來。人于思維中,竟不知自己本元念頭從何而起,又何從去識本來面目。
南陽惠忠國師,六祖弟子也。一日喚侍者,侍者應諾。如是叁召叁應。國師曰:“將謂吾辜負汝,卻是汝辜負吾。”後僧問趙州:“國師喚侍者,意作麼生?”趙州雲:“如人暗裏書字,字雖不成,而文彩已彰。”
趙州在此下語,妙不可言,實非常人所能洞悉其機趣。惜趙州語錄竟未將其錄入。此亦可爲趙州喚侍者之注腳。念頭在人心中往來生滅,端的如“暗裏書字”,直可無窮無盡去。然雖無盡書寫,外人觀之不見,自己亦常熟視無睹。趙州點出“文彩已彰”,且道“文彩”在何處?又何處得“彰”去?人若能于被喚之時,蓦地桶底脫落,見大光明,便知這“文彩已彰”的實處。此亦趙州所雲:“好一殿功德”也。與此,讷堂梵思禅師有頌雲:
喚應尋常誰不曉,
及手按劍總茫然。
分明好個神仙訣,
父子從來不許傳。
照堂了一禅師亦有頌曰:
殿上從來好功德,
如何侍者卻疑惑?
趙州露出赤心肝,
問著依然墨漆黑。
(490)
師到臨濟,方始洗腳,臨濟便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正值洗腳。”臨濟乃近前側移,師雲:“若會便會,若不會,更莫啖啄作麼!”臨濟拂袖而去。師雲:“叁十年行腳,今日爲人錯下注腳。”
臨濟乃黃檗高弟,行激箭似禅道。當時德山棒、臨濟喝令參禅人膽寒,可知其威勢。臨濟住鎮州,開法于何時,學者論說不一。考仰山曾對臨濟雲:“老兄向後北去,有個住處。有一人佐輔汝。此人只是有頭無尾,有始無終。”此“輔佐”臨濟者,普化也。普化于鹹通初(860)圓寂,可推知臨濟于鎮州開法當于860年略前。
在臨濟語錄中,洗腳者爲臨濟,問話者爲趙州。且不論其中賓主,兩尊宿見面確有其事。若以南泉圓寂之年(835)趙州始行腳算起,叁十年後爲鹹通六年(865)年,此時趙州已八十七歲,當行腳之終結時也,而臨濟開法亦不過六七年或七八年。
“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正值洗腳。”祖師見道,因緣各異,見色聞聲,于棒于喝,乃至聞雞犬之聲,皆可以觸發。“洗腳”亦有何不可?無奈趙州臨濟,皆是明眼人,雖有問答,不外吹胡子瞪眼。臨濟(或趙州)作“聆”聽狀,示其老到也。至于“若會便會,若不會,更莫啖啄作麼!”以下,雖語句平常,卻表示大善知識于此揮灑自如。也不如人們所期望的“華山論劍”,以至精彩絕倫。大慧宗杲禅師于此有頌雲:
一人眼似鼓椎,
一人頭如木杓。
兩個老不識羞,
至今無處安著。
雪庵從謹禅師亦有頌雲:
臨濟趙州,禅林宗匠。
特地相逢,恰似撲相。
撞見今時行腳僧,
呼爲兩個閑和尚。
(491)
師因到天臺國清寺,見寒山、拾得。師雲:“久向寒山、拾得,到來只見兩頭水牯牛。”寒山拾得便作牛鬥。師雲:“叱叱。”寒山、拾得咬齒相看。師便歸堂,二人來堂內問師:“適來因緣麼生?”師乃呵呵大笑。
寒山拾得乃初唐時僧,何得兩百年後與趙州相見?《宋高僧傳》亦載寒山拾得與沩山相見,此爲學者所疑。此則不論所疑,作爲公案,則甚有情致。
趙州見寒山拾得,以“水牯牛”呼之,唯知道者方能以“不名”爲名,而不拘常名。寒山拾得隨即以牛鬥狀應之。此所謂“路逢劍客須呈劍,不遇詩人莫吟詩。”羊入羊群,獅入獅群,方能不因異類而驚也,因其同類而和也。趙州作牧牛狀,以“叱叱”呼喚之。而寒山拾得以“咬齒”作不馴服狀——天性自然,不受人馴也。後問:“適來因緣作麼生?”趙州呵呵大笑,此皆彼此意會,何須他人言也,亦不足爲他人道也。
(492)
一日,二人問師:“什麼處去?”師雲:“禮拜五百尊者來。”二人雲:“五百頭水牯牛, !尊者?”師雲:“爲什麼作五百頭水牯牛去?”山雲:“蒼天蒼天!”師呵呵大笑。
“”,一爲“呢、哩”類語助詞;二爲鬼魅之名,如《聊齋·章阿瑞》雲:“人死爲鬼,鬼死爲。鬼之畏,猶人之畏鬼。”此二義于文中俱可通,而以鬼解最生動。
寒山拾得問趙州何處去來,趙州雲:“禮五百尊者”———五百羅漢去來。寒山拾得與趙州一樣,將尊者與水牯牛,乃至與鬼齊觀。莊子“齊物論”中于此已不足爲怪,更何況佛法禅宗。心佛衆生叁無差別非唯在義理上建立,更應在踐履中表現。“爲什麼作五百頭水牯牛去?”趙州于此無話找話。寒山呼“蒼天”,亦是畫蛇添足。趙州又是“呵呵大笑”,如前所引頌雲:“撞見今時行腳僧,呼爲兩個閑和尚。”唯不受陶冶之人,方能有如此之自在。
(493)
師行腳時,見二庵主,一人作丫角童。師問訊,二人殊不顧。來日早晨,丫角童將一铛飯來,放地上作叁分。庵主將席子近前坐。丫角童亦將席近前,相對坐,亦不喚師。師亦將席子近前坐。丫角童目顧于師。庵主雲:“莫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師雲:“何不教诏這行者?”庵主雲:“他是人家男女。”師雲:“洎合放過。”丫童便起,顧視庵主雲:“多口作麼!”丫童從此入山不見。
佛門中,多入山避世之修行者,因其見地與方法之差別,世人若有緣相逢,便可見千奇百異。入山建一小草庵而居,主人即被稱爲庵主。但趙州于此所見這兩位庵主,又有別矣。未道別形相者仍是比丘相,“丫角童”則現童子相,亦爲行者相。趙州行腳時相逢,雖問訊,二人如持言語戒,或不足爲外人道,居然“不顧”——須知趙州應是八十歲上下的老漢!“铛”者,古人用以烙餅之平底鍋也。趙州不知借宿于哪一庵,或露宿于庵旁,總之一宿無話。來日早晨,丫童庵主將一铛飯來,“分作叁分”,雖不語,卻未冷落趙州。各自“將席近前坐”時,亦不語。丫童“目顧” 趙州,是以爲同類,或是異類?心已浮動,非止于靜也。庵主雲:“莫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是知趙州高明于己二人也。趙州此時,已知二人深淺,對庵主雲:“何不教诏(訓)這行者?”庵主雲:“他是人家男女”——非我道中之人,就放過一旁,無須調教了。丫角聞後,心中忿然,尤不快于庵主,故雲:“多口作麼!”——多口饒舌,已擾其心,是知功夫尚不足稱上流。以至“從此入山不見”。下舉另一庵主,以觀其風采:
大章契如庵主,玄沙高弟也。隱于小界山刳大朽杉若小庵,但容身而已。凡經遊僧至,隨叩而應,無定開示。清豁、沖煦二長老聞師名,同訪之。值師采栗,豁問:“道者如庵主在何處?”師曰:“從什麼處來?”曰:“山下來。”師曰:“因什麼到這裏來?”曰:“這裏是什麼所在?”師揖曰:“那不吃茶去。”二公方省是師,遂詣庵所,頗味高論。晤坐于左右,不覺及夜。睹豺虎奔自庵前,自然馴服。豁因有詩曰:
行不等閑處,誰知去處情?
一飧猶未飽,萬戶勿聊生。
非道應難優,空拳莫與爭。
龍吟雲起處,閑嘯兩叁聲。
二公尋于大章山創庵,請師居之。兩處孤坐,垂五十年而卒。
(494)
師因看經次,沙彌文遠入來,師乃將經側視之。沙彌乃出去。師隨後把住,雲:“速道!速道!”文遠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師便歸方丈。
此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著黑,又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也。文遠雖是沙彌,與趙州年紀相差約百歲,老漢伎倆,且不奈他何。且道,趙州因何“便歸方丈?”于此公案中亦透出消息,傑出如趙州,也“看經”。
(495)
因沙彌童行參,師向侍者道:“教伊去。”侍者向行者道:“和尚教去。”行者便珍重。師雲:“沙彌童行得入門,侍者在門外。”
“童行”者,入寺尚未剃度爲沙彌之童子,故又稱沙彌童行。此可見趙州老漢之平等無分別心,雖沙彌童行,亦可入室參請。“教伊去”,耐人尋味,叢林中有因之一生受用之僧人。“伊”者誰也?侍者雲:“和尚教(你)去,”于此畫蛇添足。童行“珍重”,天真本樸,心無動無染,故趙州稱之“得入門”。此就機而言,學人當自省之。
有僧參法眼,法眼指簾。時有二僧同去卷。法眼雲:“一得一失。”此公案無蹤無影,即是二僧“同去卷”,何爲“一得”,何爲“一失”?不妨叫人疑著。
(496)
師行腳時,到一尊宿院,才入門相見,便雲:“有麼?有麼?”尊宿豎起拳頭。師雲:“水淺船難泊。”便出去。又到一院,見尊宿,便雲:“有麼?有麼?”尊宿豎起拳頭。師雲:“能縱能奪,能取能撮。”禮拜便出去。
在燈錄中,此爲“二庵主”。趙州末後雲:“能縱能奪,能殺能活。”語句雖稍有異,而其意無別。
“有麼?有麼?”趙州從空中露出爪牙,亦是“探竿影草”,試這尊宿(或庵主)的淺深。這二尊宿(或庵主),雖一拳一指,趙州無處藏身矣。趙州也然作怪,于前雲:“水淺船難泊”,貶語也,似不肯。于後雲:“能縱能奪,能取能撮”,並禮拜,贊語也,肯也。同爲一個“拳頭”,何來兩種對待,莫前者有仇,後者有親麼?若如是見,真小兒也。趙州正是欲讓人疑去,能了此疑,則可與趙州把手共行矣。于此,文殊心道禅師有頌雲:
匹馬單槍戰祖關,
死生只在刹那間。
趙州最是難容漢,
庵主當頭吃兩拳。
佛性法泰禅師亦有頌雲:
無心秤子兩頭平,
提起須應見得明。
若向個中爭分兩,
知渠錯認定盤星。
自得慧晖禅師亦有頌雲:
庵主當年用得親,
衲僧眼裏要生筋。
趙州舌有龍泉劍,
開口等閑疑殺人。
(497)
師一日拈數珠,問新羅長老:“彼中還有者個也無?”雲:“有。”師雲:“何似這個?”雲:“不似這個。”師雲:“既有,爲什麼不似?”長老無語。師自代雲:“不見道,新羅大唐。”
當時新羅(今韓國)入唐學禅的僧人極多,非唯南泉趙州門下,雪峰、九峰、谷山、長慶、法眼等門下,亦多新羅高麗之僧。而日本,則遲至南宗時,才有如此規模之僧人來華習禅。
“數珠”是有相之物,“者個”是無相之體。趙州問話,欲從“有相”中入“無相”也。新羅長者只見物物有別,相相不同。卻不知分別者誰,亦不知異中之不異。趙州拶雲:“既有,爲什麼不似?”新羅長老無語可對。趙州慈悲,旁開一線,代雲:“不見道,新羅大唐。”新羅自新羅,大唐自大唐,何須得相似。宗門中最忌著于語句。著于語句,或死于句下,怎能見鮮活處之真如!後世宗師常有“鹞子過新羅”之語句,亦可見中韓兩國禅宗關系之密切。
(498)
問新到:“什麼處來?”雲:“南方來。”師豎起指,雲:“會麼?”雲:“不會。”師雲:“動止萬福不會!”
叢林中津津樂道的“天龍一指禅”,或“俱胝一指禅”,原來出自趙州。趙州對“南方”來者,均要折騰一番,“豎起指”問“會麼”?當時當無人能會,至今亦無人能會。若說會,皆屬情解之意識分別。若不會,又枉自修行多年,竟識不得這機關,奈何?那僧知“不會”則可,“會”則不可,然“不會”亦不可。趙州雲:“動止萬福(都)不會!”若會“動止萬福”,又奈趙州何!是知欲過“趙州關”,難矣!
(499)
師行腳時,問大慈:“般若以何爲體?”慈雲:“般若以何爲體。”師便呵呵大笑而出。大慈來日見師掃地次,問:“般若以何爲體?”師放下掃帚,呵呵大笑而去。大慈便歸方丈。
大慈環中禅師(780—862),百丈高弟也。當年坐庵時南泉曾相訪,雲:“如何是庵中主?”大慈雲:“蒼天!蒼天!”南泉雲:“蒼天且置,如何是庵中主?”大慈雲:“會即便會,莫忉忉。”南泉拂袖而去。是知其難纏也。更有語雲:“說得一丈,不如行取一尺;說得一尺,不若行得一寸,”大爲叢林稱道,洞山曾和之雲:“說取行不得的,行取說不得的。”是其名德,高出叢林。
趙州相訪,問:“般若以何爲體?”似義學僧之問。大慈眼明,早知是趙州,亦是功夫純熟,順口即答“般若以何爲體”。當年泗州僧伽大聖,人嘗問:“師何姓?”大聖雲:“姓何。”問:“何國人?”雲:“何國人。”大慈之答,與僧伽大聖一般,機趣而不失自然。趙州“呵呵大笑”而出,疑雲密布,人莫測其涯。
次日大慈見趙州掃地,反問之,趙州亦“呵呵大笑而去”,大慈便歸方丈。是高手過招,尊宿相見,直如無影人相似。只是苦煞後世學人,于中難窺一招半式。且道,般若以何爲體?于此,心聞昙贲禅師有頌雲:
以何爲體呵呵笑,
推倒當頭陷虎機。
鳥帶香從花裏出,
龍含雨向洞中歸。
(500)
師到百丈,百丈問:“從什麼處來?”雲:“南泉來。”百丈雲:“南泉有何言句示人?”師雲:“有時道:未得之人,亦須峭然去。”百丈叱之,師容愕然。百丈雲:“大好峭然。”師便作舞而出。
百丈于814年圓寂,趙州參百丈,當應在叁十余歲之時。百丈南泉,乃馬祖門下最爲尊宿,趙州以師侄之禮參,百丈亦不少假顔色。“未得之人,亦須峭然去。”“峭然”者,道氣也,學道之人,應有“峭然”之道氣。若無警省覺照之心,焉能有此“峭然”之貌。此因位也,若參見道開悟,得大自在,又何須“峭然”。故南泉雲之爲“未得之人。”
既荷南泉之教而參百丈,怎能是“未得之人”,故百丈“叱之”,眼明也,趙州無所遁矣。趙州見被說破,因之“容愕然”,此亦趙州初出茅廬,初見南泉外之第一等尊宿。“愕然”者,驚服之狀也。百丈雲:“大好峭然。”譏趙州“愕然”而非“峭然”也。趙州自有轉身處,也不再客氣拘禮,現出本來面目,“作舞而出”。且仔細看這從“峭然”到“愕然”,再到“作舞而出”,趙州端的是“知禮”者也。
燈錄中,載有趙州鬥黃檗公案,煞是精彩,與參百丈又有別矣:
師到黃檗,檗見來,便閉方丈門。師乃把火于法堂內,叫曰:“救火!救火!”檗開門捉住雲:“道!道!”師曰:“賊過後張弓。”
黃檗當年在南泉,常與南泉“較勁”,趙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知宗門“棒下無生忍,臨機不讓師”之用處。若有“人情”可言,宗門作略,當塗地矣。
《《趙州禅師語錄》壁觀卷下(481-500)》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