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
問:“和尚受大王如是供養,將什麼報答?”師雲:“念佛。”雲:“貧子也解念佛。”師雲:“喚侍者將一錢與伊。”
此公案在《祖堂集》裏,爲靈樹如敏禅師與趙州的對白。趙王設齋,請廣東來的靈樹禅師(雲門大師之師),並邀趙州作陪。在齋會上,靈樹問,趙州答。最後趙州雲:“大王,將一錢與靈樹。”高明相見,趙州似勝靈樹一籌,以趙州善言,靈樹從來不善言也,然其中亦有因矣。
趙州老漢居觀音院近四十年,備嘗艱辛,最後兩年,方爲趙王所知,而受其“供養”。趙州從來澹泊,傲視王侯,一句“念佛”,已將趙王視爲路人。靈樹從旁和之,以“貧子”點出化境。趙王王镕當時不過二十來歲,哪知其中機關,被二尊宿玩弄于掌中而不自知。
(322)
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雲:“屏風雖破,骨格猶存。”
禅家修行,非豪門清談,趙州一生行事,而非玄學者流。趙州八十余歲方住觀音院,于後“十二時歌”中可知,其困匮極矣。但趙州安貧樂道,從不攀緣,更不攀貴。“屏風雖破,骨格猶存”,真乃傳神的寫照。此“家風”從六祖以下,代代有襲。當然,世間亦有“貧賤不能移”者,此中國隱士數千年之傳統。若論究竟,非勘破生死、明心見性者孰能當之。
(323)
問:“如何是不遷之義?”師雲:“你道者野鴨子,飛從東去西去?”
當年僧肇大師作《物不遷論》,析動靜來去之理,明萬法自住本位而不動。其語有雲:“旋岚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曆天而不周”,對中國學界影響極爲深遠。那僧來問“不遷義”,趙州非義學,自不會以義理答他。而雲:“你道者野鴨子,飛從東去西去?”,野鴨子春北秋南之遷爲常數定理,從無“東去西去”之野鴨子,故野鴨子之飛,亦爲不遷之定理。趙州此話若再翻上一層,便是百丈野鴨子公案了:
百丈侍馬祖行次,見一群野鴨子飛過。馬祖雲:“是什麼?”百丈雲:“野鴨子。”馬祖雲:“甚處去也?”百丈雲:“飛過去也。”祖遂把百丈鼻扭,百丈負痛失聲。馬祖雲:“又道飛過去也。”百丈于言下有省。
野鴨子飛過去,是遷;知野鴨子來去者,是不遷。真如不動,是不遷。萬化周旋,一光爍破,能與此者,可遊于宇宙矣。
(324)
問:“如何是西來意?”師雲:“什麼處得者消息來?”
善接機者,莫過趙州,能于百萬軍中,直取主帥首級。“西來意”之問者,何止萬千,而趙州皆能一一應酬,有別別對待,且能讓人鼓腹而去。“什麼處得者消息來?”若問“西來意”麼,恰在這裏。知其中的“消息”麼?參!
(325)
問:“如何是塵中人?”師雲:“布施茶鹽錢來。”
布施“茶鹽”者,是“塵中人”,消受“茶鹽”者,亦是“塵中人”。那僧正話若反,恰問的是“塵外人”。如何是“塵外人”?“布施茶鹽錢來”。有舍我我所有之心,已是超然塵外,行舍我我所有之事,更是超然塵外。能于此盡淨,非塵外人何?于此又當知,世出世不二之理,塵內塵外能打成一片,方出得生死去。
(326)
問:“大耳叁藏第叁度覓國師不見,未審國師在什麼處?”師雲:“在叁藏鼻孔裏。”
燈錄有載,代宗(應爲肅宗)臨禦,迎南陽慧忠國師于長安光宅寺供養。時有西天大耳叁藏到京,自雲得他心通。肅宗命國師試驗。叁藏見國師,便禮拜,立于右邊。國師問曰:“汝得他心通那?”對曰:“不敢。”國師曰:“汝道老僧今在甚處?”曰:“和尚是一國之師,何得去西川看競渡。”良久,再問:“汝道老僧即今在什麼處?”曰:“和尚是一國之師,何得在天津橋上看弄猢狲。”師良久,復問:“汝道老僧只今在什麼處?”叁藏罔測。國師叱曰:“這野狐精,他心通在什麼處!”叁藏無對。
此公案流傳甚廣,唐末叢林常以此勘驗。如有僧以此問問仰山,仰山雲:“前兩度是涉境心,後入自受用叁昧,所以不見。”又玄沙雲:“汝道前兩度還見麼?”趙州雲:“在鼻孔上”,有僧問玄沙:“既在鼻孔上,爲什麼不見?”玄沙雲:“只爲太近。”《五燈會元》載趙州語爲“鼻孔上”。
此上諸答,趙州勝出諸師無疑,因爲趙州穿卻叁藏鼻子是也。鼻頭若被人穿卻,一生不得自在。船子和尚有雲:“一句合頭語,萬世系驢橛”。如何得不被穿卻,大須費心。
(327)
問:“盲龜值浮木孔時如何?”師雲:“不是偶然事。”
《涅槃經》雲:“生世爲人難,值佛世亦難。猶如大海中,盲龜值浮孔。”其他一些經典,亦有此“盲龜浮木”之喻說。“開經偈”有雲:“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盲龜浮木恰如其喻。趙州雲:“不是偶然事”,恰如百丈所雲:“不昧因果”一般。事唯必然,而無偶然。無偶然者,因果如是也。說偶然者,自昧于其中因果而不見,以爲偶然。唯善知識,方知一切偶然,皆“不是偶然事。”
(328)
問:“久居岩谷時如何?”師雲:“何不隱去?”
真隱者無隱心,有隱心者非真隱。趙州雲:“何不隱去?”示其去隱遁之心也。嚴陽尊者參趙州,雲:“一物不將來時如何?”趙州雲:“放下著。”尊者雲:“既是一物不將來,放下個什麼?”趙州雲:“放不下,擔起來。”尊者言下大悟。若非趙州,孰能見此深微之處。五祖法演禅師有偈甚好:
洞裏無雲別有天,
桃花如錦柳如煙。
仙家不解論冬夏,
石爛松枯不記年。
如此,可謂無隱心之真隱也。
(329)
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雲:“禮拜著。”僧擬進話次,師喚沙彌文遠,文遠到,師叱雲:“適來去什麼處來?”
石霜參道吾,問:“如何是觸目菩提?”道吾喚沙彌,沙彌應諾。道吾雲:“添淨瓶水著。”良久問石霜:“汝適來問什麼?”石霜擬舉,道吾便起去,石霜于此有省。
宗師用處,常出人意外,又落在意中。趙州于此之作用,與道吾一般無別。如何是佛法大意,能于其中見麼?“適來去什麼處來?”此問遠遠的,非爲幹己,卻如夢中聞鍾,使人不得不醒將過來。人可時時提此一念:“適來去什麼處來?”
(330)
問:“如何是自家本意?”師雲:“老僧不用牛刀。”
俗語雲:“殺雞不用牛刀。”若出家之人,只有菜刀,哪來牛刀、雞刀?故用菜刀,是出家人的“本意”。趙州雲:“老僧不用牛刀。”識“自家本意”,何須問人;若問人,即非“自家本意”,而成“他家本意”了。此所以趙州“不用牛刀”也。
(331)
問:“久向趙州石橋,到來只見掠彴子。”師雲:“阇梨只見掠彴子,不見趙州石橋。”雲:“如何是趙州石橋?”師雲:“過來,過來。”
(332)
又僧問:“久向趙州石橋,到來只見掠彴子,不見趙州石橋。”師雲:“你只見掠彴子,不見趙州石橋。”雲:“如何是石橋?”師雲:“度驢度馬。”
隋李春建趙州石橋,天下無過其雄壯者。千四百年後,其橋如今猶存,爲中華建築史上之奇迹,爲世界所稱頌。掠彴子者,獨木橋也。那僧似說石橋,暗卻與趙州老漢較勁。是以爲趙州佛法,不若南方之盛大也,故以“掠彴子”譏之。
趙州雲:“阇梨只見掠彴子,不見趙州石橋”。“諸方難見易識,我這是易見難識”,趙州早爲自己下了注腳,何待此二僧來。此二僧來,亦落趙州“易見難識”之中,而問“如何是石橋”?趙州對一僧雲:“過來,過來。”對另一僧雲:“度驢度馬”,“橋之作用明矣。圓悟于此評唱雲:
州雲:“度驢度馬”,不妨言中自有出身處。趙州不似臨濟德山行棒行喝,他只以言句殺活。這公案好好看來,只是尋常鬥機鋒相似。雖然如是,也不妨難湊泊……雪窦重顯禅師于此有頌雲:
孤危不立道方高,
入海還須釣巨鼇。
堪笑同時灌溪老,
解雲劈箭亦徒勞。
圓悟于此繼續評唱道:“孤危不立道方高”,雪窦頌趙州尋常爲人處,不立玄妙,不立孤危。不似諸方道“打破虛空,擊碎須彌”;“海底生塵,須彌鼓浪”方稱他祖師之道。所以雪窦道“孤危不立道方高”,壁立萬仞,顯佛法奇特靈驗。雖然孤危峭峻,不如不立孤危,但平常自然,轉辘辘地,不立而自立,不高而自高。機出孤危方見玄妙,所以雪窦雲:“入海還須釣巨鼇。”看他具眼宗師,等閑垂一語、用一機,不釣蝦蚬螺蚌,直釣巨鼇,也不妨是作家。此一句用顯前面公案。“堪笑同時灌溪老”,不見僧問灌溪:“久向灌溪,及乎到來,只見個漚麻池。”溪雲:“汝只見漚麻池,且不見灌溪。”僧雲:“如何是灌溪?”溪雲:“劈劍急。”又僧問黃龍:“久向黃龍,及乎到來,只見個赤斑蛇。”龍雲:“子只見赤斑蛇,且不見黃龍。”僧雲:“如何是黃龍?”龍雲:“拖拖地。”僧雲:“忽遇金翅鳥來時如何?”龍雲:“性命難存。”僧雲:“恁麼則遭他食啖去也。”龍雲:“謝子供養。”此總是立孤危,是則也是,不免費力,終不如趙州尋常用的。所以雪窦道:“解雲劈箭亦徒勞”。只如灌溪黃龍即且置,趙州雲:“度驢度馬”又作麼生會?
通過圓悟評唱,趙州老漢用處明矣。
(333)
問:“和尚姓什麼?”師雲:“常州有。”雲:“甲子多少?”師雲:“蘇州有。”
那僧之問,不妨奇特。他決非問趙州俗家姓氏,而是欲探本來面目。亦非是詢趙州年歲,而是欲探“水牯牛”之劫數。好個趙州,不妨與他順水推舟。“常州有”,天下莫不有;“蘇州有”,天下亦莫不有。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常州”不漏一姓;甲子乙醜,丙寅丁卯,“蘇州”亦不漏一歲。真如自性,豎窮叁際,圓裹十虛,曆劫曆世,涵蓋天下,無有纖毫遺漏。于此可見趙州精神。雖無棒喝,亦無險峻雄奇之語,而險峻雄奇,猶是趙州兒孫。于…
《《趙州禅師語錄》壁觀卷中(321-340)》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