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明又未明,道昏欲曉,你在阿哪頭?”僧雲:“不在兩頭。”師雲:“與麼即在中間也。”雲:“若在中間,即在兩頭。”師雲:“這僧多少時在老僧這裏,作麼語話,不得出叁句裏。直饒出得,也在叁句裏。你作麼生?”僧雲:“某甲使得叁句。”師雲:“何不早與麼道。”
“明又未明,道昏欲曉”,人皆有如此之體驗。如晨起之時,覺心方醒而未明,似有知,似無知。學人若能于此參上一參,當別有風光,但趙州所言卻不在此。趙州何指何謂也?即明白與不在明白裏之間也,即知與不知之間也。
從趙州語錄看,趙州道場育人不少,惜大多未留姓名。如此僧居趙州多年,又得入處,方能與趙州周旋。
“你在阿哪頭?”凡有落處,皆非菩提。那僧久居會下,自知途徑,故雲:“不在兩頭。”趙州再以探竿影草試之:“與麼即在中間也。”那僧腳跟已穩,自然不會上當,雲:“若在中間,即在兩頭。”道不屬知,不屬不知,其“中間”爲何物?若在其中自挖巢穴,活埋了也。
趙州尚不許他,再緊拶之。那僧卻有出頭處,雲:“某甲使得叁句”。“叁句”者,《經剛經》中之“佛說波羅蜜,即非波羅蜜,是名波羅蜜”之叁句,亦須作主才行。那僧如此雲,已知作主,不再作奴。“何不早與麼道。”釣大魚者須長線,趙州真趙州也。
(112)
問:“如何是通方?”師雲:“離卻金剛禅。”
金剛禅者,金剛叁昧也,能一切無礙,通達一切法之叁昧也。《涅槃經》雲:“菩薩摩诃薩修大涅槃,得金剛叁昧。安住此中,悉能破散一切諸法。”《信心銘》雲:“二由一有,一亦莫守”,禅宗之要,在莫執莫著,“離卻金剛禅”,方名金剛禅也。
(113)
師示衆雲:“衲僧家,直須坐斷報、化佛頭始得。”問:“坐斷報化佛頭是什麼人?”師雲:“非你境界。”
趙州老漢,能“把一枝草作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作一枝草用”,自是坐斷報、化佛頭。古德雲:踏毗盧頂上行。若無如此之心行,學佛被佛縛,學法被法縛,那來自由分?故石頭雲:“甯可永世受沈淪,不向諸佛求解脫”,同安雲:“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趙州亦雲:“無佛處不得留,有佛處急走過。”是金屑雖貴,入眼成翳,學佛者于此當自具手眼,方真學佛也。
那僧不知深淺,居然問是“什麼人?”趙州于他亦何須解說,只雲:“非你境界”,將一切掃盡,讓那僧自省去。
(114)
師示衆雲:“大道只在目前,要且難睹。”僧乃問:“目前有何形段令學人睹?”師雲:“任你江南江北。”學雲:“和尚豈無方便爲人?”師雲:“適來問什麼?”
夾山示衆時常雲:“目前無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僧問馬祖:“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馬祖雲:“即今是什麼意?”
目前、即今、當下,俱爲祖師爲學者所開啓的無門之門。“大道只在目前”——當下一念蓋天蓋地,涵蓋古今,萬法全從此流出,亦在此寂滅。明于此,則可歸家穩坐。“要且難睹”——世人只認光影門頭,不知反觀自照,如那僧所問:“目前有何形段令學人睹?”就把這萬法之源,當作一段可睹可聞可觸之物事。
但萬法何曾離心,心之活潑處,唯有“現在”,離開這“現在”、“目前”,心即死物也,念即死念也。此活潑當下之心念,放之四海,四海物事無不明明曆曆。故趙州雲:“任你江南江北”——何時何處離得了這個“目前”?這已是進一步點明風光。那僧心仍鬧在,全然不知反觀,反責趙州“無方便”。但趙州早已將此“形段”托出,以酬那僧之問。自己不見,奈何?
石霜參道吾,問:“如何是觸目菩提?”道吾喚沙彌,沙彌應諾。道吾雲:“添淨瓶水著。”良久問石霜:“適來問什麼?”石霜擬舉,道吾便起去。石霜于此有省。若如石霜這般快捷,又何須趙州這般言語。
(115)
問:“入法界來,還知有也無?”師雲:“誰入法界?”學雲:“與麼則入法界不知去也。”師雲:“不是寒灰死木,花錦成現百種有。”學雲:“莫是入法界處用也無?”師雲:“有什麼交涉!”
法界即法性,亦名實相,總言之,總該萬有爲一法界;別言之,萬法各有自性而分界不同,亦名法界。《華嚴經》有“入法界品”,謂諸法本真之理,諸佛所證之境,證入法界之理,爲入法界,即入實相。以禅宗言,即明心見性之謂也。有即叁界六趣。
這僧之問,亦如“大解脫人,還落因果無?”趙州抓住話頭,以“誰入因果”提持之。學道者對于道,常有“百不思,百不想”之誤解,以爲既入涅槃,萬法皆空,能所雙泯,“與麼則入法界不知去也。”祖師深憫衆生之癡愚,常以格外提持以破之。故趙州這裏亦開示雲:“不是寒灰死木,花錦成現百種有。”道非空,非有,非亦有亦空,非非有非空。中觀家尚知“離四句,絕百非”,何況禅者!
那僧不執于此,便執于彼,故又雲:“莫是入法界處用也無?”趙州雲:“有什麼交涉!”真入法界者,道是道非,說有說無莫不中的,而未入者論之,則全成畫餅,因其與己全無交涉,與道亦全無交涉。
(116)
問:“若是實際理地,什麼處得來?”師雲:“更請阇梨宣一遍。”
實際理地,則入法界了也。以禅宗言,則實悟實證也。沩山雲:“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時,修與不修是兩頭語……此要言之,則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那僧問實際理地從什麼處得來,若從理說,未免使他枷上套鎖。好個趙州,既不說玄,也不論道,“更請阇梨宣一遍”,在語言出入,念頭閃動之際,能悟入“實際理地”嗎?
當年唐肅宗召忠國師問法,宦者魚朝恩致禮。肅宗雲:“魚朝恩亦知佛法。”魚朝恩問國師:“何謂無明,無明從何而起?”國師歎雲:“衰相現前,奴才也解問佛法!”朝恩大怒。國師雲:“此即無明,無明即從此起。”朝恩有省,禮拜。此謂真善說法者。
(117)
問:“萬境俱起,還有惑不得者也無?”師雲:“有。”學雲:“如何是惑不得者?”師雲:“你還信有佛法否?”學雲:“信有佛法,古人道了。如何是惑不得者?”師雲:“爲什麼不問老僧?”學雲:“問了也。”師雲:“惑也。”
萬境俱起,參落顧伫,非智眼開者,焉能不惑。然心境相對,有惑者,有不惑者。趙州答有,則不應有疑,不應有惑。那僧當下蹉過,不在心地本分上去體驗,反離本分再申一問。趙州雲:“你還信佛法否?”若真信,則于此信上已得不惑,惜那僧仍不知反省,雖雲:“信有佛法”,卻又一退千裏,且畫蛇添足:“古人道了也”——取之比量,人雲亦雲耳,非現量之正信,故再有“如何是惑不得”之問。趙州亦無可奈何,只得搖頭,雲:“惑也!”
(118)
問:“未審古人與今人,還相近也無?”師雲:“相近即近,不同一體。”學雲:“爲什麼不同?”師雲:“法身不說法。”學雲:“法身不說法,和尚爲人也無?”師雲:“我向惠裏答話。”學雲:“爭道法身不說法。”師雲:“我向惠裏救你阿爺,他終不出頭。”
趙州總有精采示人,把義理高遠之處,化爲學者之平常受用。古人今人,過去現在真是若即若離,似近似遠,全在當人一念中轉動。趙州雲:“相近即近”,即爲此也。“不同一體”,同中有異也。趙州以“法身不說法”,答“爲什麼不同”之問,法身無舌,何來說法之理。但此與“無情說法”又是同是別?那僧乖覺,反拶趙州:“法身不說法,和尚爲人也無?”人亦具叁身,且叁身渾然一體。老和尚何得割裂。好趙州,自有轉身處:“我向惠(慧)裏答話。”知一體即慧。那僧以爲趙州已是敗阙,故雲:“爭道法身不說法!”老和尚莫前言不答後語。趙州再不客氣,雲:“我向惠(慧)裏救你阿爺,他終不出頭。”
雲門問曹山:“密密處爲什麼不知有?”曹山雲:“只爲密密,所以不知有。”雲門雲:“此人作麼生親近?”曹山雲:“不向密密處。”雲門雲:“不向密密處,還得親近也無?”曹山雲:“始得親近。”雲門雲:“諾諾。”此二尊宿之對答,可盡趙州之意。此“密密處”與法身是同是別?何以“不向密密處”“始得親近”?明于此,即知“阿爺”爲何“終不出頭”。亦知法身雖不說法,趙州爲人之處亦顯。
(119)
問:“學人道不相見時,還回互也無?”師雲:“測得回互。”學雲:“測他不得,回互個什麼?”師雲:“不與麼是你自己。”學雲:“和尚還受測也無?”師雲:“人即轉近,道即轉遠也。”學雲:“和尚爲什麼自隱去?”師雲:“我今現共你話語。”學雲:“爭道不轉?”師雲:“合與麼著。”
與大善知識共語,細論受用之境界,乃萬劫難逢之因緣也。趙州語錄中多有如此之消息流出,開人眼目,澤人心意,學者惠莫大焉。
回互乃曹洞綱宗之本,源出石頭《參同契》,亦是六祖叁十六對通達圓融之用也。回互即知二而不二,不二而知二。有無,生死,凡聖,一切一切,俱能回而互之,圓轉于無窮,圓融于無礙。
個體之緣遇,爲相見。入法界得實相,總萬別爲一爲不相見,亦爲無處不見。當年洞山辭雲岩,雲岩雲:“自此一別,難得相見。”洞山雲:“難得不相見。”法身一體,未嘗分離,故“難得不相見。”報身各殊,天涯一方,故“難得相見”。回互者,于此二而不二,不二而二也。
那僧問:“不相見時,還回互也無?”趙州高處著眼,提持雲:“測得回互。”誰在回互?回互乃用,用則得有主人。那僧雲:“測他不得,回互個什麼?”但此“主人”甚是難見,“見見之時,見非是見”,曹洞宗有雲:“莫道不相識,從來不見人。”又雲此爲“密密處”,故“測他不得”。既“測他不得”,其作用又何以得顯?又“回互個什麼”?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趙州答話,亦直指“這個”——“不與麼是你自己”——與麼仍是你自己。
那僧欲反客爲主,反將趙州一軍,雲:“和尚還受測也無?”——是自測,或他測?趙州雲:“人即轉近,道即轉遠也。”——以人相看,則越看越近;以道相看,則越看越遠。人者,音容相貌俱在;道者,恍兮忽兮難測。趙州這裏,萬莫直讀,反讀更佳——此亦回互。
那僧只見到“轉遠”,故雲:“和尚爲什麼自隱去?”趙州又直示“轉近”,雲:“我今現共你語話。”那僧于此終有省處,雲:“爭道不轉?”趙州肯之,雲:“合與麼著。”
古人于本分上說話,皆實語,非戲語,更無野狐精怪之語,今學者當留意于此。
(120)
師示衆雲:“教化得的人是今生事,教化不得的人是第叁生冤。若不教化,恐墮卻一切衆生。教化亦是冤,是你還教化也無?”僧雲:“教化。”師雲:“一切衆生還見你也無?”學雲:“不見。”師雲:“爲什麼不見?”學雲:“無相。”師雲:“即今還見老僧否?”學雲:“和尚不是衆生。”師雲:“自知罪過即得。”
教化得的人是今生善因緣所致,教化不得的人是叁世冤業作祟。作爲善知識,自不願見衆生墮落。但衆生實難教化,教化亦是“冤業”所系——不得已而爲之,其中麻煩多多。荷擔如來家業的人,面對衆生,是教化,還是不教化?那僧坦然雲:“教化”。趙州問:“一切衆生還見你(教化)也無?”那僧雲:“不見”。趙州又問:“爲什麼不見?”那僧知大化無迹,故雲:“無相”。趙州奪虛就實,雲:“即今還見老僧(教化)否?”那僧雲:“和尚不是衆生”(趙州知大化無迹,而衆生不知)。趙州雲:“自知罪過即得”。那僧眼正腳正,趙州亦奈不何他——雖是大化無迹,亦應知其中的“罪過”。
《《趙州禅師語錄》壁觀卷上(101-120)》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