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不入此就入彼。是非之心,可以說是人精神的根本屬性,生生世世都是如此。
這個是非之心,並不是我們現在帶有貶意的說法。說得好聽點,它是人類區別于其它生命的偉大之處。人之所以爲人,就是因爲有這個是非之心,有了是非之心,人才會運算演算,才有演化,才有種種知識的出現。是非是純粹的判斷,並不只局限于正確與不正確之間。它是人們對外部環境,對事物判斷中的最基本、最原始、最純樸的一種形式。人都有是非的判斷,但是非判斷過余了,與自己的一己之利結合起來了,就形成了我們大家熟悉的、現代意義上的“是非”。這種說是道非的“是非”就不好了。
所以,人對自然的認識,對社會的認識本身,就有是非取舍。對,我就取;不對,我就舍。人類文明發展的根本源泉,就來自思維的這種原動力。如果結合自己的一己之私來做判斷,就麻煩了。有了“我”與“非我”的分別,于是“我的”就是對的,“非我的”就是錯的。是“我的”,我就要擴大,權力要擴大,財富要更多,欲望越來越強。這些都是人心之動,自然會有二見,有是非,有取舍,有人我。
趙州老和尚有位師兄叫景岑禅師,有參學者問他:“如何轉山河國土歸自己?”大家都知道,修道就是要達到天人合一,把我們自身這個小宇宙轉變爲大宇宙,與天地萬法爲一,這個是最高境界。如果達到這種境界,你也就成就了。“如何轉山河國土歸自己?”這本身就是一個修行人應該努力達到的境界和功夫。但是,景岑禅師是怎麼回答的呢?景岑禅師說:“你爲什麼不轉自己歸山河國土呢?”這個就是矛盾。從小我到大我的轉化,方法錯了,它是想以一己之私占有整個世界。其實“轉山河國土歸自己”和“轉自己歸山河國土”是一回事,但出發點不一樣,一個是從“我”出發,去征服、去占有,從而與天地萬物融爲一體;另一個是舍棄自己,達到無我的境界,從而與天地萬物合二爲一。
不同的方法所産生的效果就不一樣。當你占有時,別人要反對,你想把天地萬物占爲己有,天地萬物都要造反,都不聽你的指揮。這個過程很麻煩,讓你痛苦也讓別人也痛苦。若是轉自己歸山河大地,從舍棄自己的角度入手,它本身就是無我,就是奉獻,于是,彼此皆大歡喜。同樣的目的,方法不同,作用與效果也就不一樣。你要占有確實艱難,而舍棄很容易。但現代人的心理恰恰是反的,人們往往覺得占有別人的心安理得,舍棄自己的卻難以放下。你讓一個人把自己口袋裏的錢全都供養諸佛菩薩,把自己這一百多斤全部布施給衆生,他是萬萬舍不得的。
開悟了的人怎麼過日子
“二見不住”還要“慎莫追尋”。有的人到“二見不住”的時候,也就是“兩邊叁際斷”了,但是他放不下,他害怕,總覺得還應該有個什麼。是不是還想擁有“常寂光土”、“極樂世界”或是“法報化叁身”?很多修行人就在打這個妄想。所以叁祖大師說“二見不住,慎莫追尋”。很多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追尋。
幾百年來,在禅宗裏都存在這樣的問題,“開悟的人是修還是不修?”其實,悟後起修不是嘴上說的。你到底悟還是沒有悟?如果沒有悟,就不要提這個問題,過來人自己知道該怎樣做。你既然還未開悟,給你說悟後起修,你聽不懂;給你說悟後不修,你也不懂;給你說悟後不修即修,你還是不懂。因爲這個問題與你不相幹,所以提出這樣的問題,簡直沒有必要。我們只需要守住自己的本份,做到“二見不住,慎莫追尋”就行了。
當年臨濟祖師門下的大徒弟叁聖和尚去見雪峰祖師,提了這樣一個問題:“透網金鱗以何爲食?”透網金鱗,是指從人世的生死牢籠中已獲得解脫的人。我們凡夫都像是網裏的魚,被煩惱、七情六欲、六道輪回網住了,但是透過這個網,就成了“一朝脫得羅網去,搖頭擺尾不再回。”那就真是脫離苦海了。那麼,脫離苦海的人怎樣過日子?像我們這樣的凡人是以煩惱爲食,但是大徹大悟的人以什麼爲食呢?也就是說他們平常是怎麼樣過日子的呢?
祖師們相見時的語言就是這麼與衆不同。雪峰祖師非常厲害,他不正面回答叁聖和尚的話,而是說:“待汝出網來,即向汝道。”如果你是脫網的金鱗我就跟你說,如果你還沒有開悟,我就不給你說。叁聖和尚是臨濟禅師的首席弟子,話鋒也十分霸道的,他用臨濟祖師的手段,馬上就把話題壓住,倒打一釘耙說:“一千五百人的善知識,話頭也不識。”虧你是一千五百多位常住的住持,連話頭也不識啊,你難道聽不懂我說的是什麼話嗎?這話說得真有點蠻不講理。雪峰祖師見他這樣說,馬上謙虛而周到地說:“老僧住持事繁。”哈哈,我這裏有一千五百人常住,事情多得很,對不起了,我先幹事去了。這話與前邊的問話是前後照應,並絲絲入扣。
雪峰祖師是非常著名的禅師,他早是明心見性的人了,但他每天在做什麼呢?“住持事繁。”你看他並沒有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也沒有到山裏閉關打坐,更沒有在方丈寮裏享清福。他老人家慈悲住世,每天還不是跟煩惱打交道,跟衆生打交道,爲接引來來去去的人而操勞。
所以真正明心見性了以後,還不是在人世間的煩惱裏磨過去磨過來的。你說這些是悟後起修,還是悟後不修?都說不上。釋迦佛開悟了之後,還不是像《金剛經》開頭說的那樣:“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他老人家還是要做平常的事情,但是其意義就不一樣了。
從喂雞中悟出的道理
我們要注意,“慎莫追尋”就是要我們不摘鏡中花,不撈水中月,否則便會現出原形,離破參悟道差十萬八千裏了。接下來後面一句是“才有是非,紛然失心”。如果你還在追尋,那就不是“二見不住”,還未達到這樣的境界。
我們看《信心銘》的語句,就是這樣一前一後,一反一正,回互極佳,把功夫過程中的種種景象都說透了。它給你說一點,你覺得好像達到了。達到了以後,又好像不是,而它又把這個“不是”點出來。不是,怎麼辦呢?繼續修煉。你達到“二見不住”,他便提醒你“慎莫追尋”。而你一旦追尋就有是非,所以是“才有是非,紛然失心”。爲什麼會“紛然失心”呢?早告訴你了嘛,“毫厘有差,天地懸隔”啊!所以,哪怕只是一點點是非,如同不成功的癌症手術,只要有一個癌細胞沒有切除幹淨,它就可以一生二、二生叁、叁生萬物。念頭也是一樣,只要一念不淨,偷心未淨,就會舊病複發,這是絕對的。貪心一起,如同滾雪球一般。剛開始做生意時,覺得掙個一、兩萬就夠了。真正掙了兩萬塊錢,就有掙十萬八萬的想法了。我就有這樣的體驗。
當年當知青的時候,沒有怎麼勞動,農民也沒怎麼管我,一有時間就跑到海燈法師那裏纏著。有段時間,看見其他知青逢年過節回家探親,都是拎著自己養的雞和雞蛋,而我回家卻是兩手空空,很不好意思,就去買了幾只雞來養。這一養才知道有多麻煩!不但要喂養它們,還要天天把它們守著,怕黃鼠狼光顧,怕別的知青趁你不在時來幫忙享用了,怕這怕那,總之,這下子哪兒也去不成,走不了了,連老師那裏也去不成了。你看,一個大活人就這樣被幾只雞拴住了。喂了兩個月,實在喂不下去,算了,不管養成什麼樣,全部拿回去孝敬老媽。就是這麼一點點妄動,很多麻煩就來了。好在年輕的時候,能見機行事,當斷則斷,不起什麼發財望,把其它很多妄想一捏,從此就在老師那裏安頓下來。
“才有是非,紛然失心”,我們經常會處于這樣的過程之中,一念的妄動馬上會産生一系列與之相應的念頭,于是,你就會陷于妄念的汪洋大海之中。如果明白了“隨照失宗”的微妙,你才不會出現“才有是非,紛然失心”的狀況。腦門芯上立著一個警察,是非心一來,馬上“須臾返照”,便不會“紛然失心”。如果做不到“須臾返照”,那麼肯定就要“紛然失心”,紛紛雜雜的念頭就鋪天蓋地的來了。
何妨以不了了之
今天大家在這裏學修《信心銘》,只是我們彼此交流一下心得體會,其它沒有什麼妄念。要想把它說得熱鬧一些,或者加入一些其它想法,都沒有必要。大家就這樣平平常常地來,平平常常地去,聽了就聽了,聽進去了就聽進去了,沒有聽進去就沒有聽進去。我們用不著去跟別人誇耀這件事,也沒有必要貶低它、批評它。這樣就好。
然而,人的是非之心在任何事情上,任何角落裏都會蹦出來。好事情有是非,不好的事情也有是非;大事有是非,小事也有是非;甚至沒有事的時候,人們都可以製造出是非來,惹得橫生枝節,橫生是非。這就是人心的麻煩之處。如果我們養成不惹麻煩的習慣,培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度與方法,如同寶光寺的一副對聯所寫:“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不了了之,並不是指在該認真的事上不了了之。該做的事還是要堅持做好。但我們思想上、念頭上是要經常有“不了了之”的感覺。所謂光明偉大的念頭,要讓它不了了之;龌龊惡劣的念頭,也要讓它不了了之。你要想“了之”,想把妄想打下去,越是這樣,妄想就越瘋狂。所以,最好的還是不了了之。
趙州語錄有句話很有意思。有人問:“二龍爭珠,誰是得者?”趙州老和尚回答說:“老僧只管看。”哈哈,管你哪個是得者,老僧只管看著就是了。有時候連看都不看。當觀衆好啊,不要當演員。觀衆當累了就睡會兒覺,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你總不能肚子餓了,該吃飯的時候說“不了了之”吧。關鍵是要對自己心裏的種種妄想“不了了之”。
有時人打妄想的時候,渾然不覺,理直氣壯地以爲自己的所思所想不得了。其實沒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都是你自己覺得它不得了而已。所以還是以“不了了之”最好。爲什麼呢?因爲“才有是非,紛然失心”。
緊接著,後面的境界馬上就不同了:“二由一有,一亦莫守。一心不生,萬法無咎。”多麼妙的語言啊!學禅宗的人早就把這樣的語言背熟了,寫文章、講開示也都經常在引用,但到底什麼是“一心不生,萬法無咎”?
這個就是念頭上的功夫。你有沒有這樣的功夫?我們說禅宗是心地法門,念頭功夫絕不是妄語,絕不是爲了說出來好聽的。一切功夫都是心地法門,都是念頭功夫。如果你沒有把佛法的修行落實在心地法門上,沒有落實在念頭上,那麼你所學修的佛法全部是空中樓閣,跟你毫不相幹。
《漫談《信心銘》 第八講、祖師禅的崇高境界》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