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峰明本禅師傳(小說版)
第十五章 東語西話歸寂滅
且說英宗至治二年(公元一叁二二年),明本禅師已年及六十,自知來日無多,于是課徒更嚴,先以《幻住家訓》示徒,示以幻人“據幻室依幻座執幻拂”以開示諸“幻弟子”之種種幻情、幻象、幻法及無窮之幻。
此奇文一出,諸方無不驚異,兢相奔走相告:中峰和尚要演示無上大法了!于是諸方參學者,以及明本禅師當年所建各處幻住庵的故舊、弟子,紛紛會聚獅子正宗禅寺,請求明本禅師演說大法。
一日明本集衆,上堂說:“當年幻住在皖山坐夏,偶然立在簷下,忽然看到一只蝦蟆蹦出,伏在幻住腳下,驚畏喘息,似欲依人。幻住正在驚異,又見一青蛇竄出,見有人,便退入草間。蝦蟆還在驚喘未定時,忽有一蛾飛到他的前面,蝦蟆竟張口吞之,全忘了剛才害怕蛇吃他的事。想到其他生靈與自己一樣,都有惜生畏死之情,你還能無所忌憚地傷害生命麼
可悲啊!衆生迷妄,在世上汲汲鑽營,全不知前因後果,與這只蝦蟆有什麼區別
”聽法的人,都驚疑其事,不知明本禅師指的什麼。直到次年八月英宗遇害,方知明本禅師話出有因,雖不敢明言,但各自心中歎服。
這一年,徑山興聖萬壽寺住持出缺,寺僧想迎明本禅師,又請于宣政院,宣政院早想請明本禅師住持名刹,遂累次上天目山禮請。明本堅拒不去,又不堪其煩,于是在一個夏天到西天目山深處別尋靜地。
在西天目山之北叁十裏,有一峰名中佳山,林密徑險,崖峻澗重,虎豹有迹。明本就在中佳山頂結廬而居。哪知衆多弟子求法心切,不論僧俗,每日數十百人結隊前來,早晚禮叩,竟無虛日。明本憫其跋涉之苦,了義禅師也來規勸,住了月余,只好還歸山舟。
哪知六月炎陽之時,一紙噩耗從大都傳來,令明本禅師傷心不已——松雪齋主人趙孟頫病故,世壽六十有九,英宗皇帝追贈爲魏國公,谥號“文敏”,卻是善終榮極。
公子仲穆大孝在身,且值暑天,靈柩不能送回湖州故裏,只好在大都做法事,擇吉地,一紙書信火速寄到天目山,請明本禅師爲其父操辯法事。
趙孟頫對明本曆來是師禮相事,推心置腹。明本禅師也視他爲知己。聽到噩耗後,明本立即在寺裏爲趙孟頫設好牌位。
在法會上,明本上殿,爲趙孟頫對靈小參,說:“翰林學士、松雪居士趙公,受知于九重聖主,聞名于天下百姓。官居一品,不足以顯公之尊榮;祿食萬鍾,不足以顯公之富貴。須知道超物外,性通太初,眼無俗見,心無俗情,與道相親,唯我趙公。我與趙公相交多年,又曾有數次佳會,更有不少書信往來。趙公常以大道未明,己心未悟爲恨,言到真切處,常悲泣垂涕。如此真情,乃多生累劫精勤所致,若不徹悟徹證,絕不罷休。”
明本停了停,將禅板一敲,又點了一炷香,繼續說:
“自佛教傳布中國,士大夫也紛紛雅好,咨參叩門,敲唱激揚,大盛于唐宋,尤盛于皇元。其間不乏真實參究的,但往往滯于情解,昧于認識。究其原因,多是被那個“本來具足,不假外求”的說法給套住了。再則參學者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小有解悟,便自以爲是,不知離實悟實證,尚有十萬八千裏。這都是浮光掠影,似是而非,倒因爲果所致。何謂倒因爲果
如面如飯,足可療饑,以前若無一番耕耘,哪有收成
雖收成了,若不加舂磨,再加炊事,怎可成爲飲食
佛祖說本來具足,如古鏡之有光,如不加以護持,愛欲煩惱之塵就會將此光蒙蔽。何況常人多生累劫以來不知磨洗,此鏡早已鏽蝕,哪來鑒照之用
翰林學士趙公則不是這樣。雖抱冠世之奇才,而不爲其所惑;雖曆盛衰榮辱之境遇,而不爲其所障。于正念真參之時,皆孜孜不倦,兀兀不屈,如林下老僧一般。精勤堅忍,從不懈怠。人們只見趙公英名揚天下,聲譽播古今,而不知趙公六十九年來,所作所爲,無不以生死大事,見道開悟爲第一要務。今人皆謂趙公已經亡故,我卻獨見趙公精操正念,獨抱天真,于大寂滅中,于大解脫中,與佛祖聖賢同在于一切智的清淨光中!”
明本將趙孟頫的法事操辦之後,心中一片虛白,他原是見道高僧,對世間代謝榮辱早已視爲浮雲,從不萦懷,但對趙孟頫的故去,卻難掃惋惜之情,正所謂惺惺相惜。
此時明本無心靜養,索性把了義請來,說:“從今而起,我將廣開法門,來者不拒,師兄可爲我張貼出去,每日早晚,在法堂上見。”了義說:“師兄近年來法體欠佳,且新近爲松雪公操勞,還是當靜養爲好。”
明本說:“你我兄弟俱是過來之人,須知動靜不二,勞逸不二。我如今有許多話正要在今年內道出。此興若失,日後你要我說我也說不出了。”了義知道明本心有所算,也就不再攔他。
次日一早,法堂上雲板敲響,衆僧魚貫而入,明本上堂,對衆僧說:“幻住當年養疴之余,隨客問答,集之爲《山房夜話》,已爲好事者取去,刊行于世。但余音未泯,觸事感發,今將爲說《東語西話》。”僧衆見明本禅師以“東語西話”爲題普說,知是山中盛事,無不洗耳聆聽,雖千人之坐,也鴉雀無聲。
明本沈默良久,忽然將禅板一敲,說:“學道之人,誰不願見到自己的本地風光
幻住這裏,特爲大家詳說。什麼是本地風光
佛性無色無相,不可見,不可說,今且強爲之說。這本地風光,昭昭然充塞宇宙,幽幽然細于秋毫,非色非空,即色即空,渾融不二。若隨機應現,即爲釋迦雪山夜見之星:顯露眼前,即爲龍潭和尚吹滅之燭:照鑒無虧,是仰山和尚打碎之鏡;行棒行喝,是德山臨清二祖不盡之用。長年觸體,而體不可分;時時掠目,而目不可睹,此即所謂靈知之神光。古人謂神光獨耀,萬古永存,在天同天,在地同地,含攝萬象,洞徹十方。須知此靈知之神光,非天之所生,非地之所育;非自內出,非從外來。日月因之而旋轉,萬物因之而生殖,能成就一切,而一切卻不能成就此神光。蓋爲母能生子,而子不能生母是也。”
時有僧問:“古人說,山河大地、四大五蘊、明暗色空等,都是衆生無始時來顛倒見所致。但衆生不識這顛倒見爲何物,請師父開示。”
明本將手中的扇子舉起,問那僧:“如今你親見實見此扇,且說這個是扇還是非扇
須知不論說是,或是說非,都是顛倒之見。”
這時窗外有鴉噪鳴,明本又問那僧:“如今你耳聞鴉鳴,是鴉鳴,不是鴉鳴
須知說是說非,也都是顛倒之見!推衍開來,凡是眼耳鼻舌身意所對之根塵,說是說非皆是顛倒之見。爲什麼
說是則墜入常見,說非則墜入斷見。依常見,則以爲山河大地實有,不知其有壞空;依斷見,則認爲山河大地爲空無,不知其有成住。這兩種顛倒之見能壅塞靈知之性,引起種種虛妄,使之陷于無邊的生死苦海,而不能解脫,實在是太可悲了!若是祖師門下,悟得山河大地,萬事萬物,都是自己妙明心中之物,又何必待乎其他
”
那僧又問:“這顛倒見之病能否醫治
”明本說:“若不能醫,則佛法不靈;若說能醫,只怕更增你等顛倒見之病。”
又有僧問:“古人天真純樸,易于教化,所以法席隨處鼎盛。如今人心澆漓淺薄,難以教化,所以道場衰微,果真是如此嗎
”
明本禅師說:“未必如此。老子說:“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衆生情窦一開,則是是非非之見,自太古前衍曼于今,無一時不關憎愛。今天的人,就是古時的人;古時的人,就是今天的人。愛憎是非之情,古今有什麼差別
古時法席鼎盛,是因爲主法的人福德因緣圓滿,而有所感應的緣故,並不是古時的人天真純樸而易于教化。今時遭魔劫,以至法席衰微不振,是因爲主法的人福德因緣不足,並非今時的人澆漓淺薄而難以教化。須知今日的衰微,古時也曾有過;古時的鼎盛,今天並非沒有。幻住常說,治世不因主上之明,亂世不因主上之暗。爲什麼呢
明不自明,因其福德方有其明;暗不自暗,因其福衰而致其暗。福德的盛衰,實在是治亂的根本因緣。”
明本禅師歇了歇,又說:“自從佛法東來,有道高僧,見于典籍,載于史傳,其一生事迹,皆可考查。有的退臥荒丘,有的隱遁山林,有的高居廟堂,有的著述等身,有的壽逾百歲,有的而立而夭,還有甚者,身陷奇禍,不得善終。若說尊居方丈,萬衆圍繞,如優昙花出現光明,烨烨照映古今的,千萬人中,僅數人而已。以上高僧,所得之道無異,唯福德有所差別,所以盛衰榮辱各不相同。故佛被稱爲“兩足尊”,是智慧福德均爲圓滿,確實有其原因。然福德因于前生之業,報盡還歸于無,學道之人也不可爲福報而動心。前朝典午禅師,因爲他的弟子福不及慧而憂慮。他的弟子說:“學道之人最怕自己心眼不明,心眼若明,哪怕衣食不濟,我也快活得很。”聽了這番話後,典午禅師就不再爲他的弟子憂慮了。所以盛衰之迹,又何足挂齒呢
”
十月,英宗皇帝特旨降香,賜明本禅師金襕僧伽梨衣,並诏江浙行宣政院長官親自上山,宣谕聖恩。明本禅師原不慣于應酬,更不想周旋于朝廷官府之間,今見其頻頻相擾,遂生厭意。
元英宗至治叁年(公元一叁二叁年)春正月,天目山上奇冷無比。去年冬只下了一場大雪,以後就一直冬旱。說也奇怪,那一場大雪在山上早就被風刮光了,唯有山中若幹古樹上的雪未被吹走,反而在大樹枝幹上結成一層厚厚的冰甲。
春節前,馮子振約了清珙禅師上西天目山看望明本禅師。見到樹上的冰甲,馮子振對清珙禅師說:“和尚知道這樹上的冰甲麼
”
清珙禅師說:“這叫木介,也叫木稼,海粟居士對此有說法麼
”
馮子振說:“這木稼若生在別處倒也罷了,若生在西天目山,怕對中峰和尚不利。”
清珙禅師驚問其故,馮子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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