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用提撕——油鹽醬醋皆是禅
衆裏尋他千百度
禅宗功夫,最難把握,明心見性,非同兒戲。南嶽懷讓禅師對六祖自呈心得時說:“說似一物即不中。”五祖法演禅師對圓悟克勤說:“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許多禅師在開悟後常說:“不知說個什麼。”有一位禅師還說;“我當時如在燈影裏行。”悟了尚且如此,何況未悟,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對禅宗的開悟而言,追求不行,不追求也不行,在這個狹逢裏過日子真不是滋味。但對于參禅的人來說,這是一等一的大事,當然得傾畢生的心血精力力求破關斬將。如大慧宗果在對其弟子妙拴的信中說:
衲子參禅,要明心地;秀才讀書,須當及第。讀書五車而不及第,終身只是個秀才;喚作官人即錯;參禅衲子心地不明,則不能了生死大事,終身只是個破凡夫,喚作佛則錯。只這兩錯,實有怎麼事——實無恁麼事。言實有怎麼事,言實有,則讀書人及第做官者,時時見之;言實無,則參禅人作佛未嘗目擊。以此易彼,八兩半斤耳……
(《大慧宗杲禅師語錄》)
大慧宗果禅師深知其中的厲害,也深知其中的矛盾,更知其中的機括,關鍵在于日用功夫。所以在他浩瀚的著述中,有關機鋒轉語,行棒行喝的並不多(他老師圓悟佛果克勤禅也一樣),講得最多的就是“日用提撕”一一日用功夫。下面再欣賞他的文章:
答樓樞密
不識別後日用應緣處,不被外境所奪否
視堆案之文,能拔置否
與外物相遇時。能動轉否
住寂靜處,不妄想否
體究個事.無雜念否
故黃面老子(即佛)有言:心不妄取過去法,亦不貪著過去事,不于現在有所住,了達叁世悉空寂。過去事或善或惡,不須思量,思量則障道矣;未來事不須計較,計較則狂亂矣;現在事到目前,或逆或順,亦不須著意,著意則擾方寸矣。但一切臨時隨機酬酢,自然合著這個道理。逆境界易打,順境界難打。逆我意者,只消一個忍字,定省少時便過了;順境界直是個無你回避處,如磁石與鐵相偶,彼此不覺合作一處。無情之物尚爾,況現行無明全身在裏許作活計者。當此境界,若無智慧,不覺不知,被他引入羅網,卻向裏許要求出路,不亦難乎
……
日用功夫,前書已葛藤不少,但只依舊不變不動,物來則與之酬酢,自然物我一如矣。古德雲:“放曠任其去處,靜鑒覺其源流。語證則不可示人,說理則非證不了。自證自得處,拈出呈似人不得,唯親證親得者,略露目前些子,彼此則默默相契矣。示瑜:自此不被人謾,不錯用功夫矣。大概已正,把柄已得,如善牧牛者索頭常在手中,爭得犯人稼苗。蓦地放卻索頭,鼻孔無撈摸處,平田線草,一任縱橫。慈明(楚圓)老人所謂:四方放去修攔遏,八面無拘任意遊,要收只在索頭拔。未能如是,當緊把索頭,且與順摩捋。淹浸功夫既熟,自然不著用意堤防矣。功夫不可急,急則燥動;又不可緩,緩則昏但矣,忘懷者意俱磋過。譬如擲劍揮空,莫論。及之不及。昔嚴陽尊者問趙州,一物不將來時如何,州雲放下著……嚴陽于言下大悟。又有僧問古德:學人奈何不得時如何
古德雲;老僧亦奈何不得。僧雲:學人在學地,故是奈何不得,和尚是大善知識,爲什麼亦奈何不得
古德雲:“我若奈何得,則便拈卻爾這不奈何。僧于言下大悟。二僧悟處,即是樓樞密迷處;樓樞密疑處,即二僧問處。法從分別生,還從分別滅;滅諸分別法,是法無生滅。……
(同上書)
大慧宗杲禅師這一席話極有教益,對悟前悟後的功夫都有說明,而且細致周到,爲一般公案那種大寫意不同,因其入世出世都有所細說,所以可以作爲“心理分析”這門學科來對照自己。樞密的官職,相當于現在的總參謀長,地位是如此的顯赫。大慧宗杲的學生,有南宋名將張浚母子,名臣張九成等數十人之多,連理學大師朱熹,都愛讀其語錄而受到極大的啓發。就現在而言,那些處于順境或逆境的公務員、實業家,若能細讀這篇文章,想必會受到極大的啓示,必然會提高自己的心理素質和工作能力,以投入到各種複雜的工作之中,爭取列光明的前景。
從大慧宗杲的這篇文章中。可以看到參禅之不易。“衲子參禅,要明心地;秀才讀書,須當及第”。無怪各大叢林的禅堂都挂有這樣的偈子:
十方同聚會,個個學無爲。
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
但是“心空及第”談何容易,前面所介紹的那位高峰原妙禅師的經曆,可謂得之不易。孟子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所以在逆境中追求,意義比順境中的追求大得多。也容易得多。能在順境中有所追求,並能達到目的的,大概是“福報殊勝”的菩薩應世吧!許多人對禅的追求,的確達到了“衆裏尋他千百度”,“爲伊消得人憔悴”的程度。在寺廟叢林中,百十號僧人,大多傾畢生之力也找不到了入頭處;在社會上,那些士大夫、高級知識分子本來就“聰睿達識”,先天素質好,作點禅詩禅文也惟妙惟肖,但大多也未必有個入處。如白居易、蘇東坡、黃庭堅等,哪一個不是“兼、天地清純靈秀之氣”,但從他們的曆程來看,只有一個“難”啊!下面我們看那位號稱“佛眼”的龍門清運禅師的公案:
舒州龍門清遠佛眼禅師,臨鄧李氏子。嚴正寡言,十四圓具,依毗尼,究其說。因讀《法華經》,至“是法非分別思量之所能解”,持之以問講師,講師莫能答。師歎曰:“義學名相,非所以了生死大事。”遂卷衣南遊,造舒州太平演禅師(即五祖法演)法席。因丐于廬州,偶雨足跌仆地,煩懑問,聞二人交相惡罵,谏者曰:“你猶自煩惱在。”師于言下有省。及歸,凡有所問,(法)演即曰:“我不如你,你自會得好。”或曰:“我不會,我不如你。”師愈疑,遂咨決于元禮首座,禮乃以手引師之耳,繞圍爐數匝,且行且語曰:“你自會得好。”師曰:“有冀開發,乃爾相戲耶
”禮曰:“你他後悟去,方知今日曲折耳。”太平(五祖法演)將遷海會(寺),師慨然曰:“吾持缽方歸,複參隨住一荒院,安能究決己事耶
”遂作偈告辭,之蔣山坐夏。邂逅靈源禅師,日益厚善,從容語言問,師曰:“比見都下一尊宿語,似有緣。”靈源曰:“演公天下第一等宗師,何故舍而事遠遊
所謂有緣者,蓋知解之師,與公初心相應耳。”師從所勉,迳趨海會(寺),後命典渴。適寒夜孤坐,撥爐見火一豆許,恍然自喜曰;“深深撥,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遽起閱幾上《傳燈錄》,至“破竈墮因緣”,忽大悟,作隔日:“刀刀林鳥啼,被衣終夜坐。撥火悟平生,窮神歸破墮。事皎人自迷,曲淡誰能和“
念之永不忘,開門少人過。”圓悟(克勤)因詣其竊.舉“青林般土話”驗之,且謂:“古今無人出得,你如何會
”師曰:“也有甚難。”悟曰:“只如他道:鐵輪天子,寰中旨意”作麼生
”師曰:“我道帝釋宮中放赦書。”悟退語人曰:“且喜遠兄便有活人句也。”自是隱居四面(山)大中底。屬天下一新,崇甯萬壽寺,舒(州)守王公渙之命師開法,次補龍門,”道望大振,後遷和(州)之褒禅(山)樞密鄧公洵武奏賜師號紫衣。
(《五燈會元·卷十九》)
參禅不易,先唐代雲岩、香嚴、後如宋元高峰、都經千辛萬苦,十年廿載方得究竟,如龍門佛眼禅師,也是費了若幹周折,這一切,正印了辛稼軒《青玉案》中所描繪的:“衆裏尋他幹百度,葛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知識、修行、生活叁部曲
就禅宗而言,人類的社會知識、佛教知識當然是必需的、重要的。但是,若要在禅宗上去追求“明心見性,頓悟成佛”,則又必須“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對原有的知識,包括作爲知識之源的認識活動作一番揚棄。道家的老子尚且說過:“爲學日益,爲道日損”,何況禅宗;另一方面,“爲道日損,損之又損,乃至于無爲”是漸進的過程,而禅宗則強調頓悟。
佛教認爲,知識並不等于修行,因爲知識的擁有與先天的素質分不開,很難超越先天素質——業力的限製,所以強調修行,以改造這個先天的察賦。在佛教內,不論小乘大乘,不論四禅八定或六度波羅蜜,都屬于修行的範疇。一個人若能如法修法,那就絕對能對人的先天素質進行改造,並能改變現世的命運乃至“後世”的命運。
撣宗認爲,佛教的修行是人的一種特殊生活方式,還不是普遍的生活方式。如戒定慧之學,若不納于全部生活和工作之中,僅僅在于寺廟或蒲團之上,那麼這樣的修行未免狹隘。永嘉禅師說;“行亦禅、坐亦禅、語默動靜體安然”,“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來合”,這就是禅宗所說的“打一片”。自我與自我“打成一片”,“十二時中不即不離”,除了生活幹作,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還有什麼能占據這一切的心靈和時光呢
刻意的修行,必然在思想行爲中劃分産修行與非修行的界線,守戒的人有戒與非戒的分別;守定的人有入定和出定的差異;修慧的人有進與退的疑難。只有把修行納入生活,把禅修納入生活,若未悟,那一切時都用功的好時候;若已悟,那一切時都是涵養保任的好時候;若徹悟,那一切時都是度人的因緣時節。所以只有生活,才是修行的最高層次,才是禅修的妙高峰。
前面多次提到馬祖:“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的教法,就是要求禅僧們把禅修納入生活的軌道。饑來弄飯困來眠”,保持這樣的平常心,去掉那種種“希聖求異”之心,才能達到這種雍容平和的生活禅境。大慧宗杲說:“茶時飯時,靜時動時,公事酬酢時,妻兒聚首時,一切一切時,無不是用功的好時候。”人們又何必把修行的課程訂得過于死板呢!
馬祖在南嶽懷讓禅師那裏得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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