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的思想與《壇經》的演變
郭朋
中國佛教的禅宗,是由慧能創立的;慧能以前,只有禅學,並無禅宗。慧能(638—713)創立了禅宗,而慧能之後,禅宗卻又有了很大的發展和演變。慧能之禅,樸質無文,不加緣飾,徑直倡導“明心見性”,亦即所謂“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慧能之後的禅宗,雖仍講究“明心見性”,但卻平添了許多枝蔓。
晚唐、五代的禅宗五家,雖也都以“明心見性”相標榜,但卻宗風不同,門庭各異。“機鋒”、“棒喝”之類飽含蒙昧主義的東西,隨著五家的相繼興起而逐漸取代了慧能之世的比較樸素的“直指”。禅宗思想及其宗風,于是爲之一變。
人宋之後,儒士、文僧,向禅者多,不僅《語錄》日繁,而且大型《燈錄》也相繼出現。“不立文字”的禅宗,一變而成了“不離文字”的禅宗。禅宗思想及其宗風,于是又爲之一變。與此同時,又出現了所謂“拈古”、“頌古”——以“拈”、“頌”古代的各種“公案”(總數號稱“千七百則”,一般“拈”、“頌”者則爲“百則”),取代了“直指”與“參究”。禅宗思想及其宗風,于是又爲之一變。北宋克勤,創作《評唱》,致使禅宗由“直指人心”而演變到“繞路說禅”(克勤語)。禅宗思想及其宗風,于是又爲之一變。南宋宗呆,提倡“看話禅”(參“話頭”——禅宗之“參話頭”,並非始于宗杲,宗呆只不過是加意提倡而已),把禅宗引向了更加蒙昧主義的道路。禅宗思想及其宗風,于是又爲之一大變。
元、明、清代,禅宗的主要流派,雖然仍在勉強維持其門庭,但多是在步前人後塵,拾古人余唾,陳陳相因,每況愈下。甚至變“參”禅爲“念”禅(變“參”話頭爲“念”話頭),終而至于由禅人淨(完全走向慧能禅的反面),徒有禅名。
所以,慧能創立了禅宗,但他並不等于禅宗;同樣,禅宗是由慧能創立的,但它也決不等于慧能。兩者之間,在其基本思想上,即:世界觀上的真心一元論——真如緣起論;解脫論上的佛性論;宗教實踐上的頓悟思想,是大致相同的,但是,如上所述,隨著時移勢易,他們之間,卻又有著許多的不同。這些不同,正標志著慧能以後禅宗的發展和演變。
在談及慧能的思想時,人們多習慣于把他同《金剛經》聯系在一起。這是因爲,據說,慧能在見弘忍以前,曾經聽到過有人念誦《金剛經》,而且,“慧能一聞,心便明悟””(法海本《壇經》第二節)。而在弘忍向他“傳法”時,又向他念誦了一遍《金剛經》,以爲“印心”之證。因此,人們認爲,慧能的思想,也就是《金剛》的思想——至少,《金剛》思想同慧能思想有著密切關系,在慧能思想裏,有著很大的《金剛》思想的成分。其實,這不過是一種習而不察的曆史誤會。因爲,《金剛》,乃《般若》系經典,它的思想,世界觀上,是“性空緣起”論,思想核心,是“一切皆空”。筆者曾經指出過:古印度《般若》(《叁論》)系思想的産生,乃是沒落的奴隸主階級的完全絕望、徹底幻滅的時代反映。對于一個行將滅亡的剝削階級說來,世界已經不屬于他們,等待他們的,只有徹底的滅亡!這種沒落的階級本能,使得他們對于現實世界只能抱著否定一切的虛無態度。《般若》(《叁論》)系的“一切皆空”思想,正是這種階級情緒的反映。在他們的那種非常陰暗的心目中,什麼都是“空”的。他們甚至認爲,光講一個“空”字還嫌不夠,他們可以一口氣講出十八個“空”來:“內空,外空,內外空,空空,大空,第一義空,有爲空,無爲空,畢竟空,無始空,散空,性空,自性空,諸法空,不可得空,無法空,有法空,無法有法空。”(詳見《智論》第20、第31等卷。在《大品般若》裏,還有“二十空””之說,前九空相同,後十一空是:無際空、散空、無變異空、本性空、自相空、共相空、一切法空、不可得空、無性空、自性空、無性自性空。)龍樹並且撰寫了《十八空論》,闡述“十八空””義。在這“十八空”裏,“內”、“外”等“空”,可說是“空””的現實世界;而“第一義”、“無爲”等“空”,可說是“空”的彼岸世界——這也正是《大品般若》所說的:“若當有法勝涅槃者,我說亦複如幻、如夢!”(《幻聽品》)其實,所謂“十八空”(或“二十空”)也者,不過是一些煩瑣之談,一言以蔽之,則“一切皆空”四字足矣。總之,《般若》系的“空”,是一種全稱否定,是一“空”到底,沒有任何保留的。
而慧能的思想,即世界觀上,他是一位真心一元論——真如緣起論(它與“性空緣起”論是針鋒相對的)者;解脫論上,他是一位佛性論者(宗教實踐上,他則是一位“頓悟”思想的倡導者)。這一思想,來源于各種宣揚這類教義的大乘經典。就古印度說來,這一思想,是反映新興的封建地主階級的願望和情緒的。作爲一個新興的剝削階級,爲了愚弄人民群衆,在需要的時候,他們也會“適當”地講那麼一些“空”話,例如,在大講佛性論的《大般涅架經》裏,居然也能一口氣講出十一種“空”:“世尊!雲何名空
善男子!空者,所謂內空,外空,內外空,有爲空,無爲空,無始空,性空,無所有空,第一義空,空空,大空。”(《梵行品》)光從字面上看來,好像同《智論》(《大品》)講的差不多,但其命意,卻大不相同。請看《涅架》對于“內空”的解釋:“菩薩摩诃薩(按:“菩薩摩诃薩”,全稱應爲“菩提薩埵摩诃薩埵”。“菩提薩埵”,義爲“覺有情”;“摩诃薩埵”,義爲“大有情”。“菩薩摩诃薩”,意即“大菩薩”)雲何觀于內空
……是內空法,謂無父母、怨親……所有財物;是內法中雖有佛性,而是佛性非內非外。所以者何
佛性常住、無變易故。是名菩薩摩诃薩觀于內空。”“外空”、“內外空”,“亦複如是”。而且,《涅粲》還特別強調:“唯有如來、法、僧、佛性,不在二空。何以故
如是四法,常、樂、我、淨,是故四法,不名爲空。”再看它對于“無爲空”的解釋:“雲何菩薩摩诃薩觀無爲空
……佛、[法、僧、佛性)等四法,非有爲,非無爲:性是善故,非無爲;性常住故,非有爲。是名菩薩摩诃薩觀無爲空。”可以看出,《涅架》講“空”,是有限製的,它所“空”的,只是一些“世俗”事物;至于“佛性”(甚至佛、法、僧“叁寶”),則是“常、樂、我、淨”,是“不名爲空”的。可見,《涅架》一類的大乘經典所講的“空”,只是一種特稱否定;也就是說,它只“空”現象,不空本體——彼岸性的本體,是“常、樂、我、淨”的,是決不能“空”的。這是可以理解的。原來,新興的封建地主階級,爲了愚弄群衆,他們也要講些“空”話,以便誘騙群衆對于由階級壓迫所造成的深重的社會苦難,不要計較,不要認真,而要“看破紅塵”,逆來順受(從而也就不會起而造他們的反、起而反抗他們);而對于他們自己,卻不僅要現生富貴,而且要永世享樂。具有“常、樂、我、淨”“四德”的“佛性”論思想,便是適應這種階級需要的時代産物。慧能所承受的,正是這種思想(而決不是什麼“一切皆空”的《般若》思想)。他初見弘忍時的答問,他那“佛性常清淨”的“得法”偈語,以及貫穿于全部《壇經》的真心一元論——佛性論思想,都清楚地表明了他的這一思想特點。必須指出:《般若》“空”宗,同《涅架》一類經典的佛性論思想,是分屬于性質不同的兩種思想體系的,決不能把這兩者混同起來,如果把它們混同起來,那就等于混同空、有兩宗!
那麼,慧能在其《壇經》裏,不是確也一再地援引《金剛般若》來向他的弟子們“說法”嗎
這又應該作何解釋呢
這,並不難解釋。慧能之與《金剛》,用慧能的話說,那是慧能“轉”《金剛》,而不是《金剛》“轉”慧能。也就是,慧能是在用他的佛性論思想來理解《金剛》,是“我注《金剛》”,而不是“《金剛》注我”。他是在以“有”解“空”,化“空”爲“有”(這種情況,在佛教史上是不乏先例的,較突出的,如天臺之釋《叁論》,玄奘之“會”有、空);是《金剛》慧能化,而不是慧能《金剛》化。就拿爲後人所竄改的“本來無一物”這句偈語來說吧,千百年來,人們認爲這就是慧能的思想。其實,只能說它是被誤解了的《般若》思想,而決不能說它是慧能的思想。我們說“本來無一物”這句偈語所反映的,是被誤解了的《般若》思想,這因爲,所謂“本來無一物”,其實不過是“本無”思想的重複;而“本無”一詞,乃是“性空”一詞的不確切的譯語,它是初期譯經中受了老莊(以及玄學)思想影響的産物。不料,這種由于誤解而産生的思想,竟又出現在《壇經》裏。它不僅是同“佛性”論思想背道而馳的,而且也是同《般若》系的“性空”之說不相符合的。可見,《壇經》的首竄者,不僅不了解“佛性”論,而且也不了解“性空”說。至于“本來無一物”這句話,早在宋代,就已有人對它提出非議了。宋代禅僧黃龍悟新,曾經直截了當地諷刺慧能(因爲悟新也誤信這句話真的是慧能說的了)說:“六祖當年不丈夫,倩人書壁自塗糊,明明有偈言無物,卻受他人一缽盂!”(見宗杲《正法眼藏》卷一。詳見拙著《宋元佛教》第一章第四節《宋代禅宗》)悟新諷刺慧能:一方面,“倩人”書偈,宣稱“本來無一物”,而同時,卻又接受弘忍傳授給他的一支“缽盂”(這也是據晚出的《壇經》而說的),難道這“缽盂”不也是“一物”嗎
宋代的另一禅僧法演還說過:“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爲萬象主,不逐四時凋。”(《古尊宿語錄》卷22。詳見拙著同上節)“有物先天地”,這不也是同“本來無一物”的思想針鋒相對的嗎
明代的名僧真可,曾明確宣稱:“佛門並非空門”。他說:“世之不知佛、菩薩心者,于經論中見其熾然談空,遂謂佛以空爲道,膀其門曰“空門”。殊不知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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