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體現,都直接就是道。這個道,也就是真性,這涉及到更爲根本的對真性的看法,真性作爲本體,具有超越性的特征,沒有任何具體的、有限性的特點,但又是一切具體事物的根源。從華嚴的觀點來理解,真性是理,萬法是事,理非事,而理是事的根本。洪州在此基礎上,又理解爲,事都能反映理,或者說,事本身就是理。因此,要體悟真性,直接從現象人手就可以了。真性體現在禅的生活中,人們的言語動作、各種情感表現,都直接就是真性,離此別無真性。此種觀點,就是“性在作用”。洪州宗還提出證明,因爲本體自身不能認識自己,必須通過其作用的顯現來證明其意義,如同眼睛看不到自己,必須通過睹色視物來顯示其意義。一切都是真性的體現,一切現象都直接就是真性自身,于是,一切皆真的結論就很自然了。這種理論,實際上是承認了現象界生活或現世生活的重要性,不是像一般宗教那樣否定、厭離、批判現實生活,而是爲其大唱贊歌,這是禅宗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從禅修(定)的角度看,洪州宗的修行方式也是慧能倡導的無修之修,但具體化爲任運而修,什麼叫任運
牧童倒騎牛背上,任其自由漫步,船夫橫臥輕舟中,聽其順流漂泊,都是任運的表現。任心運作,不加人爲的限製和幹預,是任運。不去刻意求一個善,也不去刻意除一個惡,佛教的基本價值取向是爲善去惡,而依任運的原則,不必爲善,不必除惡,這並不是說禅宗就講視惡不除,見善不爲,而是說,真性的體現,雖然從根本上講是非善非惡,超越善惡的,而這種超越本身,就是一種善,大善,因此,在實際價值體現上,真性顯現之處,就是善性、佛性體現之處。至于更具體的任運方式,則諸師各有特色,盡顯其不同的個性,所謂宗風也常常體現于此,這也是洪州宗最爲吸引人的地方。
宗密的對洪州禅法的記錄,對照後來流行的語錄或燈錄,應該說是大致准確的,比如講到“性在作用”,即“起心動念,彈指、磬咳、揚眉,因所作所爲,皆是佛性全體之用。”後世禅典有同樣的記載,比如,傳說國王問法于達摩的弟子波羅提,“王曰:性在何處
答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
……波羅提說偈曰:在胎爲身,處世名人,要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口談論,在手捉執,在足運奔。”這裏對達摩禅法的解釋,已經洪州化了。道一說,“著衣吃飯,言談祗對,六根運用,一切施爲,盡是法性。”黃檗希運則說,“性即是見,見即是性,不可以性更見性;聞即是性,不可以性更聞性。”于此同義。又講“所見一色一塵,便合無邊理性;舉足下足,不離道場。”性在作用,正反映出洪州的看法。以性在作用爲禅理的修行,其外在表現就是任運,黃檗說,“任運不拘,方名解脫。”臨濟義玄也這樣說,“隨緣消舊業。任運著衣裳。”②這種任運,又通過棒喝等作略來表達,即使在道一那裏,也有踏、打、豎拂子、搊鼻、喝等,宗密從內心裏是反對這類做法的。而任運其實是一種外在的方式,其內在的本意,是要講一個無修,反對北宗的坐禅有修。
宗密對洪州宗的批評
宗密站在華嚴禅的立場,對洪州宗提出了最爲詳盡的批評,由此可以看出菏澤和洪州的嚴重對立,也可以看出如來禅和禅師禅的對立。宗密對洪州的批評,可以歸納爲七點,一是指黑爲珠,以事爲理,二是任病,叁是沒有指示靈知,四是缺菩提義,五是阙揀辨迷悟倒正之用,六是不懂漸修,七是缺少方便。
第一,關于指黑爲珠。這涉及到一個比喻,是他在分析神秀的禅法時提出的。比如有一顆摩尼寶珠,清淨圓明,沒有一切差別色相,但卻能夠顯現黑色等一切差別色相,色相有差別,而明珠的清淨圓明之性不變。真心的不變和隨緣,也是如此。宗密認爲,洪州宗講一切皆真,是把一切隨緣之相都當成了真如本身,用摩尼寶珠和所顯現之黑等顔色而喻之,是以黑爲珠,其他種種色相,也都是珠;作爲明珠本體的明性,卻不能直接指示出來,不見明珠,“明珠之體,永不可見。欲得識者,即黑便是明珠。”從理事性相關系角度看,這是指事爲理,以相爲性。但是,道一本人還是反對以相爲性的,他曾告誡,“不解返源,隨名逐相”,就會生起種種迷情,造種種業,他要求返照自心。所謂任運,也有反對修之意。神秀講一切皆妄,洪州講一切皆真,洪州的真,本質上說,不是指現象之真,而是真性之真,只是說現象是真性的隨緣之用。但是,宗密擔心的是,洪州宗對萬法不去不斷,實際上是承認其合理性,如果是大德,當然區分得清楚明白,但是,並不人人都成大德,因此,這就容易造成流弊;比如洪州講黑即是珠,“致令愚者的信此言,專記黑相,或認種種相爲明珠,……但有明淨之相,卻不認之。”只看到現象,而不能認識真性。宗密對洪州批評的意義,表現之一也正是在這裏,他特別指出,那些“愚者”,就是洪州後學,宗密在洪州法系中沒有列出的一些其他禅僧,之所以沒有列出,也含有對他們的批評之意,由于洪州引起的弊端之甚,都不屑于去提他們了。這種批評不是沒有道理的,宗密從宗教發展的長期性角度,探討其發展的模式,在洪州處于發展的高峰期,對其提出忠告,洪州的這種模式,內含著導致自身衰退的某些因素。比如說,容易使非上根衆生走向狂禅而引起社會的反禅。
第二,關于任病,宗密也是明確提出的,“四是任病。”洪州的修行特點是任運爲修,從本質上看,是缺乏對真性的真實體悟,神秀是依“未徹”之悟而修,而洪州則是無悟而修。這一批評的理論依據是《圓覺經》,經中說:
二者任病。若複有人作如是言:我等今者不斷生死,不求涅槃,涅槃生死,無起滅念,任彼一切,隨諸法性,欲求圓覺。彼圓覺性非任有故,說名爲病。
第叁,關于沒有指示靈知,是說洪州不懂靈知是心的本質。這是在《圓覺經大疏鈔》中指出的洪州的缺點,在《禅門師資承襲圖》中,則講到洪州也講靈覺鑒照,但靈覺鑒照與靈知也有區別的,在《禅源程序諸诠集都序》中,指出洪州也是同菏澤一樣,直顯心性的,只是指示心性的方式有別。基本的觀點,還是沒有像菏澤那樣,直接講一個靈靈知見之心。
洪州的靈覺和鑒照,與菏澤的靈知,宗密特別作出了區分:
一是通局之別。這是靈覺鑒照之智爲局,靈知爲通。宗密認爲,洪州宗講的心,是以能夠靈覺鑒照爲心,這是有局限性的,不通于一切狀態下的精神世界,比如,“迷者不覺,愚者無智,心無記時,即不名鑒照等,豈同心體自然常知
”迷執之人,自然是不覺悟的。沒有靈覺,愚癡之人,就沒有智慧。心處在不善不惡、可善可惡的無記狀態時,就沒有鑒別照察的能力。所以,這種心是有局限的,只局于聖,只有聖人才有,所以稱爲聖智。而菏澤的靈知之心,一切有情衆生都本來具足,無一遺漏,“愚智善惡,乃至禽獸,心性皆然,了了常知,異于木石。”通于凡聖及一切衆生。
二是真空與妙有之別。佛教有遣、顯二門,真空、妙有二義。真空與妙有,華嚴宗法藏在其華嚴觀中,提出了“攝境歸心真空觀”和“從心現境妙有觀。”宗密在此依法藏之說,以真空描述現象的本質,從本原的角度論其空性,萬法都由真心隨緣而起,本性空幻,因而稱爲真空。又以妙有描述本原,從現象的角度顯現本原之有,本原之心雖如同虛空,但能生滅萬法,本原緣起的萬法之有,言妙有。從教相的角度看,真空是遣除、否定萬法的實有,顯示其空,因而稱其爲遣教;妙有是顯現真心的存在,因而稱其爲顯教。洪州宗的缺點,是只講真空而缺乏妙有義,只是遣教而非顯教,“以拂迹爲至極,但得遣教之意,真空之義,唯成其體,失于顯教之意,妙有之義,阙其用也。”言下之意,菏澤是直接顯示真心之知,此是妙有,是顯教;在此基礎上,揭示現象的本質,而言真空,而講遣教。
叁是自性用和隨緣用之別。宗密把心的作用區分爲自性本用和隨緣應用兩類,自性用是唯一的,而隨緣用有多種,在自性用的基礎上而有隨緣用。他用銅鏡之明和銅鏡的功能來說明,“銅之質是自性體,銅之明是自性用,明所現影,是隨緣用。”菏澤宗既講白性用,也講隨緣用。心體常寂,講的是自性體,如同銅鏡之銅質。寂而常知,是自性用,如同銅鏡之明。寂知之心又能語言造作,緣起萬法,是隨緣用。洪州只講隨緣用,而不講自性用,上文講的“阙其用”,就是缺少自性用。實際上還是批評其不講心體之知。
四是比量和現量之別。量,指盡度,標准,認識的手段和方法。禅宗講比量和現量兩種認識形式,比量是通過推理進行認識,推理而得的知識;隔山見煙,必知有火,雖不見火,但這一推斷不是虛妄的。現量是通過親證而得的知識,不是推量。洪州宗只講比量,不講現量,因爲此宗認爲心體不可直接指示,而必須通過中介,以人能語言,能動作,作爲心的存在證據,從人的言行中推得心的存在,這是推量。菏澤則直指心體,以知顯現心,是現量。
第四,關于缺菩提義,宗密批評洪州等宗“但言空寂無爲等者,則阙菩提義也。”洪州講心的空寂,以無生無滅、無相無爲、無凡無聖、無是無非、不可證、不可說等特點論心,全不領會心是以知爲本,知的存在,也有顯示菩提的意義,知就是知菩提,知佛性,洪州所缺少的,正是成就菩提的根本理論和方法。
第五,關于阙揀辨迷悟倒正之用。這是批評洪州宗實際缺乏分別人們是迷是悟、是顛倒是正途的有效方法,在菏澤宗,這是很清楚的,是迷是悟,雖然本源都是一心,但是心的迷悟之相,是完全相反的,迷不是悟,悟不是迷,“今洪州但言貪瞋戒定是一種,是佛性作用,阙于揀辨迷悟倒正之用。”實際的表現是在現象層面上將迷悟混而爲一,不加區分。由此可以看出兩種不同的宗教發展觀,宗密堅持的是正統的佛教觀,洪州關注的是宗教的吸引力。
第六,關于不懂漸修。這是以頓悟漸修論爲標准,批評洪州只講任運無修,不講漸修。而宗密則主張頓悟漸修。
第七,關于缺少方便。這是在《圓覺經大疏鈔》將這一點和保唐、牛頭宗一起批評的,沒有悟人的方便法門。
禅界的回應
對于宗密的這種禅宗觀,在兩宋禅界,批評者較多,因爲洪州系在兩宋的影響至大,這種反映是自然的。
批評之一是對宗密禅法根本精神的否定,即對“寂知”的批評。黃檗曾對裴休說:“我此禅宗,從上相承已來,不曾教人求知求解。”因爲道本身是不可說,不可描述的,道無方所,心也無方所。宗密把知看作是心的本質,在臨濟宗人看來,是對心的一種情解,一種限製,希運又批評說:“今時人只欲得多知多解,廣求文義,喚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壅塞。”這明顯是針對宗密的禅風。慧能強調不思善不思惡,在無念的狀態下體悟自己的本來面目,宗密的華嚴宗背景要求“思”,華嚴宗人在闡述其圓覺無礙論是,一再地講“思之”、“思之”,這就不同于禅門的悟。宗密在此基礎上,又突出知,此知被視爲情解之知,自然要遭反對。另有一個原因,是沒有說出來的,宗密的本知論,實際上是對慧能以來的本覺論的修證,慧能講本覺,也講本有智慧;宗密講到本覺,卻更熱心,地證明知的理論,又借神會的知,以實現對本覺的修證,以此爲批評洪州禅的標准。而洪州一系,都是沿著本覺的方向一路走下去的,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出本知論的目的何在,怎能允許對此的修證
大慧宗杲是批評宗密最爲賣力者之一,黃龍悟心曾批評宗密知爲“知之一字,衆禍之門。”宗呆又結合南泉普願的觀點,推崇悟心而貶抑神會、宗密:
南泉道:道不屬知,不屬不知。圭峰謂之靈知,菏澤謂之知之一字,衆妙之門。黃龍死心雲:知之一字,衆禍之門。要見圭峰、菏澤則易,要見死心則難。
依宗呆的意思,悟心的批評意義深刻,一般人難以領會,而不像神會、宗密的觀點那樣淺顯。當宗密強調知的時候,與其同時代的洪州馬祖道一法嗣南泉普願(748—834)就明確地反對知,指出“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道本身是虛豁廓然的,不可在這個空寂體上再加—個知,這種觀點正和宗密相反。
爲什麼南宗人要反對知呢
他們理解的知,就是知見情解,違背了禅的直下承當的原則,宗杲說:
今時兄弟,知見情解多,須要記閑言長語來這裏答,大似乎中握無價摩尼寶珠,被人問:爾手中是什麼
卻放下,拈起一個土塊。可殺癡!若恁麼,參到驢年也不省。
若未得個安樂處,一向求知見、覓解會,這般雜毒才入心,如油入面,永取不出。
宗密的知本身,作爲心的自性用,和佛性、圓覺都是同一層次的意義,其實並不等同于情解,但在臨濟宗人看來,宗密的禅法,充滿了教門的特色,他對知的分析,對禅法的敘述,全是知解式的,這是對宗密禅風的整體性的批評,而只是以其知的觀點作爲代表罷了。
批評之二是對其菏澤中心論的禅史觀的批評,此以覺範惠洪(1071—1128)爲代表,他的基本觀點是:“密公所見唯菏澤,故諸師不問是非,例皆毀之。……密公之意,可以發千載一笑。”對宗密的評價全是負面的。宗密以馬祖的禅法爲即妄明真,以黑爲珠,覺範認爲,這不是洪州宗的宗旨,“即妄明真,方便語耳”。覺範的觀點在此沒有更多的展開,他只是斷定宗密對洪州宗的理解,是將其方便法視爲了究竟法,他覺得,像馬祖這樣的高僧,慧能都對其下過懸記,“汝足下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是有名的法主,其門下出來的高僧有南泉普願、歸宗智藏等,都精通叁藏,對于真妄之論都十分明了,他們所服膺的師尊的禅法水平,怎麼會只限于以黑爲珠一類呢
小 結
宗密對洪州的研究,從學術的角度看,至少保存了較早的洪州思想基本記錄,對于後人理解中唐時代的洪州宗是有重要意義的,至于他對洪州的觀點,反映著他不同的宗教觀,對于一個宗派的全面且可持續的發展,是有一定意義的,他提出的思路是,禅門之頓宗和漸門應該融合,禅門之禅和教門之教應當融合,佛教之教和儒道之教應該融合,他有一個宏觀的宗教發展觀。對于他的批評,不能僅局限于自宗一門來思考,而是要面對當時整個禅界、整個教禅相分的佛教界、整個以儒釋道爲代表的文化界、整個中國社會,特別是政治層面對于宗教的需要來思考。
《宗密的洪州觀》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