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漢晉禅學
一、禅法的傳入
從漢譯佛經的情況來看,早在東漢時代,小乘禅法就已傳入中國。漢譯創始人安世高(約2世紀)所譯的佛經是以禅法典籍爲主的,如大小《十二門經》、《修行地道經》、《明度五十計校經》和大小《安般守意經》都屬于小乘禅法,其中的大小《安般守意意經》是中土最初盛傳的禅法。「安般」是梵語音譯,漢譯爲數息觀。「息」,呼吸。「數息」,計數呼吸的次數。「意」,意識。「守意」即令心馳神往的分散心思專注于禅定意境。數息觀是一種靜心的觀照,用計數呼吸次數的辦法來使心神安定,精神集中。數息觀因與中土的養生長壽、神仙方術的呼吸吐納相近,因而得以廣泛地盛行起來。
比安世高稍晚的支婁迦谶(支谶)譯出了大乘禅經《般舟叁昧經》和《首楞嚴經》,推動了大乘禅法的流行。「般舟叁昧」,梵語音譯。「般舟」,意爲佛立,故也稱佛現前叁昧,也就是念佛叁昧。據說修這種叁昧的人,只要在一定期間內,如每月的七日至九日、十日,在一定的場所往複回旋地行走,並步步聲聲,唯念阿彌陀佛,功夫久了,就能見諸佛出現在眼前。首楞嚴是佛的一種叁昧。「首楞嚴」,梵語音譯,意譯爲健行(健步如飛)、一切事竟。這種佛的叁昧,力大無比,能勇猛地摧毀一切邪魔。
叁國時的譯經家康僧會作《安般守意經序》,反映了當時的佛教學者對禅法的理解。他著重宣揚數息觀的功用,著力描述禅定的神異效果:「得安般行者,劂心即明,舉眼所觀,無幽不睹。往無數劫,方來之事,人物所更,現在諸剎。其中所有世尊法化,弟子誦習,無遐不見,無聲不聞。恍惚仿佛,存亡自由,大彌八極,細貫毛牦,製天地,住壽命,猛神德,壞天兵,動叁千,移諸剎,入不思議,非梵所測,神德無限,六行之由也。」〔注釋:《出叁藏記集》卷6,243-244頁。〕從這裏所描述的禅修者的神通、神德來看,無異于中國傳統神仙的屬性和功能。這表明了中國的神仙方術與叁國時佛教的互動關系。
西晉時代最主要的譯經家竺法護重譯小乘神籍《修行地道經》,系統地介紹了有關瑜伽觀行的大要。經中的《神足品》、《數息品》和《觀品》集中地論述了禅定和觀照的基本方法。《修行地道經》的禅法思想,在當時河西一帶流傳甚廣,到了東晉中期以後,更對道安、支遁(支道林)等人的禅學思想産生了直接的影響。
二、東晉十六國時代禅法的多元融合
東晉十六國時代,一些僧人如竺僧先、帛僧光、竺昙猷、支昙蘭等,都以習禅爲業。更有一些佛教學者,如道安、支遁、鸠摩羅什、佛馱跋陀羅和慧遠等,對禅法的規範和流傳,對禅學的重整和發展,都作出了自己的貢獻,推動了大小乘禅法的融合,以及禅學與中國固有思想的融合。
道安的親教師佛圖澄,史載其神通事迹頗多,以神變見稱于世,而其神變又出于禅修。道安受佛圖澄和康僧會的影響,也十分重視禅法。他宣揚禅修能發生種種的神異現象:「得斯寂者,舉足而大千震,揮手而日月扪,疾如而鐵圍飛,微噓而須彌舞。」〔注釋:《安般注序》,《出叁藏記集》卷6,245頁。〕這是說,禅修者達到寂滅境界後,舉足而世界震撼,揮手則執取日月,猛一吹氣,鐵圍山爲之飛騰,輕輕噓氣,須彌山隨之起舞。這番描述形象地說明了道安的禅法具有極大的神異性。道安還綜合了自漢以來佛學的兩大系統——神學和般若學,並把兩者融貫起來。道安說:「般若波羅密者,成無上正。真道之根也。」〔注釋:《合放光光贊略解序》,《出叁藏記集》卷7,266頁。〕又說:「癡則無往而非徼,終日言盡物也,故爲八萬四千塵垢門也。慧則無往則非妙,終日言盡道也,故爲八萬四千度無極也。所謂執大淨而萬行正,正而不害,妙乎大也。」〔注釋:《合放光光贊略解序》,《出叁藏記集》卷7,266頁。〕道安在這裏強調般若思想是一切修行的根本。認爲愚癡與智慧決定了行爲的垢正、邪淨,般若智慧是禅修的指導,統率著具體禅觀的修行。也就是說,禅修必須與般若智慧相結合。另外,由于道安的般若思想深受先秦道家「無爲」說與魏晉玄學「本無」說的影響,因此他的禅法也明顯地表現出本無思想的色彩,如他的《安般注序》雲:「安般者,出入也。道之所寄,無往不因;德之所寓,無往不托。是故安般寄息以成守,四禅寓骸以成定也。寄息故有六階之差,寓骸故有四級之別。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爲;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無欲也。無爲故無形而不因,無欲故無事而不適。無形而不因,故能開物;無事而不適,故能成務。成務者,即萬有而自彼;開物者,使天下兼忘我也。」〔注釋:《出叁藏記集》卷6,244-245頁。〕「安般」,數息觀。這一段話是說,禅修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契入「無爲」、「無欲」而「開物成務」。「開物」而「使天下兼忘我」,「成務」則「無事而不適」。就是說,禅修的最終目的是要達到忘我、適性、安樂的境界。顯然,這裏道家的思想躍然紙上,而禅法的神異性卻淡化了。
支遁(支道林,314-366),是一位典型的雜糅佛老的清談家型的僧人,他對清談家最爲宗奉的《莊子》,特別是其中的《逍遙遊》篇持有獨到的見解,深得當時名士的贊賞。在佛學方面,他專長于《般若》,也重視禅學。史載他在剡山時,「宴坐山門,遊心禅苑」〔注釋:《高僧傳》卷4《支道林傳》,《大正藏》第50卷,348頁下。〕,又曾撰寫《安般經注》,文已不存。就現存的史料而言,支遁的禅學思想,主要體現在贊歎佛像、詠述禅趣的詩文中。如《詠禅思道人》〔注釋:見《廣弘明集》卷30,四部叢刊影印本〕、《釋迦文佛像贊》〔注釋:見《廣弘明集》卷15,四部叢刊影印本。又見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66-67頁。〕和《阿彌陀佛像贊》〔注釋:見《廣弘明集》卷15,四部叢刊影印本。又見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68-69頁。〕都系統地描述了數息觀的過程和階段,並強調作爲禅定方法的數息觀是佛陀解脫得道的途徑。支遁還用莊子的思想和語言來解說禅修,如用「恬智交泯」〔注釋:《阿彌陀佛像贊》,《廣弘明集》卷15,四部叢刊影印本。又見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68頁。〕來說明禅定實踐與般若智慧的交互作用,就源于《莊子
繕性》篇的「知與恬交相養」的思想。《繕性》篇是論修心養性的,「知」通「智」,「恬」指恬淡的性情。原義是說智慧與恬淡性情是互相滲透、互相涵養的。支遁將此轉換爲說明禅與智的相互促進關系,從而沖淡了禅法的神異色彩。應當肯定,支遁在中國的禅學史上是有重要地位的。
鸠摩羅什是著名的譯經家,他譯出的禅經《坐禅叁昧經》和《禅法要解》,以及《無量壽經》、《首楞嚴經》、《金剛經》、《維摩诘經》,對中國禅學的發展都産生了重要的影響。這裏我們就較爲重要的《坐禅叁昧經》的禅學思想略作論述。
《坐禅叁昧經》系鸠摩羅什以自身宗奉的大乘中觀思想爲基礎,又雜糅多家的禅法,整合編譯而成,反映了鸠摩羅什本人對禅學的理解和看法。經文系統介紹了小乘佛教止息邪心的五種觀法「五門禅」也稱「五停心觀」〔注釋:《大正藏》第15卷,271-277頁。〕這五種觀法,一是不淨觀,觀外界不淨的樣相,以泯除貪欲;二是慈心觀,觀一切衆生,生慈悲心,以息瞋怒;叁是十二因緣觀,觀因緣和合的道理,以遠離愚癡;四是數息觀,曆數呼吸的次數,以治亂心;五是念佛觀,勤念叁身佛,以對治惡業障。通常原五門禅有一門是界分別觀,觀五蘊、十八界均是諸元素的和合,以糾正我執。而鸠摩羅什以念佛觀取代界分別觀,是爲了適應當時念佛禅日益興盛的總趨勢。五門禅中的後兩門最爲中國僧人所重視,對此,鸠摩羅什也相應地作了較爲詳盡的介紹。鸠摩羅什還注意把習禅者的不同層次和禅學的不同要求結合起來。他把習禅者分爲叁類:「初習行」,即初習禅者;「已習行」,經過修習,有一定基礎者;「久習行」〔注釋:《大正藏》第15卷,272頁上。〕,曆久習禅,多有體悟者。相應地,對不同層次的習禅者的要求也有不同。以修習慈心觀爲例,對初習行者,只要求他們把快樂與親屬、朋友共享;對于已習行者,要求他們把快樂給予其它一般的人(「中人」);對于久習行者,則更是要求他們把快樂給予自己所怨恨的人。〔注釋:詳見上書,277頁中。〕如此由易到難,由低到高,循序漸進,攀登至禅修的最高境界。
鸠摩羅什所強調的禅修宗旨是,以般若智慧觀照諸法實相,也即觀照一切事物的真實本相——性空,或者說是空與有(假有)的統一。經說:「佛弟子中有二種人:一者多好一心求禅定,是人有漏道;二者多除愛著,好實智慧,是人直趣涅槃。」〔注釋:《坐禅叁昧經》卷下,第15卷,279頁中。〕又說:「當學求諸法實相,不有常不無常,非淨非不淨。」〔注釋:同上書,281頁下。〕在鸠摩羅什看來,沈溺于禅定,是一種執著,是有缺陷的修行。而般若智慧要高于禅定修行,禅定的最高境界在于運用般若智慧去觀照一切事物的空無自性。鸠摩羅什提倡的這種禅法稱爲實相禅。
鸠摩羅什編譯的《坐禅叁昧經》,雖然在禅定的修持方法和禅觀的組織方法方面,基本上是承襲小乘說一切有部的禅學體系,但是又以大乘般若學爲統率,強調在禅觀中要用般若智慧去觀照諸法實相,這就較爲成功地實現了大小乘禅學的結合。在這一整合過程中,鸠摩羅什既揭示了大小乘禅學在修行目標和修持方法上的區別,又疏通了兩者的關聯。鸠摩羅什倡導的禅學深刻地影響了爾後中國禅學的發展軌迹與方向,在中國禅學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如五門禅對天臺宗…
《中國佛教哲學要義 第二十八章 中國佛教的禅修論(上)第二節 漢晉禅學》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