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禅宗的創立以重大的啓示與影響。竺道生的「理」爲佛性以及頓悟的學說,與印度佛教的義理以及當時的佛教潮流並不一致,顯然是受道家一系思想影響的結果。《莊子
秋水》篇就講「萬物之理」,「知道者必達于理」。《莊子
刻意》篇也說聖人要「循天之理」。王弼更明確地把「理」規定爲「所以然」者,說:「夫識物之動,則其所以然之理,皆可知也。」〔注釋:《周易注
上經
幹》,《王弼集校釋》上冊,216頁。〕又說:「事有宗而物有主,途雖殊而其歸同也,慮雖百而其致一也。道有大常,理有大致。」〔注釋:《老子
四十七章注》,《王弼集校釋》上冊,126頁。〕「道」和「理」是事物的「宗主」,是形而上者,就是事物的「所以然者」。「所以然者」是決定事物所以如此的一般原則、普遍規律。顯然,竺道生正是參照、融合莊子、王弼的「理」和「道」的思想,進而溝通了「理」和佛性的相即關系,並奠定了心性思想的形而上的理論基石。這對後來禅宗的心性論思想也發生了巨大影響。
如果說上述僧肇的《不真空論》已把「空」與「道」溝通起來,含有以「空」爲「道」的思想傾向的話,那麼,與禅宗四祖道信同時的牛頭宗法融禅師則非常明確地提出了「空爲道本」的本體論命題,並與心性思想相結合,形成了極富中國思想特色的禅修理論。如前所述,法融認爲「大道沖虛幽寂」,「虛空爲道本」,由此他反對道信的「安心」法門,強調「不須立心,亦不須強安」。法融講的「道」是道家的世界本體「道」,所謂「道本」,即道本原、道本體。法融所講的「沖虛幽默」,「虛空」,作爲「道本」,是說「虛空」爲萬有的本原,這和佛教般若宗以宇宙萬物乃至如來法身畢竟寂滅虛空的思想雖有一定聯系,但其立論的角度、論證的重心和闡明的觀點都是不同的。法融吸取道家的「道」作爲佛法的基本觀念,修行悟證的內容、目標,又以虛空爲「道本」,把道家的「道」和佛學的「空」融爲一體,構成玄學化的佛教本體論。法融根據道家的「道」的無所不在的思想,宣揚無情草木也有佛性,也能成佛,但這種觀點後來受到神會等禅師的批評。法融還在「空爲道本」的思想基礎上闡發「無心合道」的心性論思想,對于道信、弘忍的東山法門造成了巨大沖擊,並極大地影響了慧能禅宗,尤其是青原石頭一系的思想軌迹。
道家的「道」觀念影響中國佛教學者對禅的理解的又一突出例子是南朝梁代慧皎(497-554),他在《高僧傳》卷11《習禅篇》中對禅作了這樣的诠釋:「禅也者,妙萬物而爲言,故能無法不緣,無境不察。然緣法察境,唯寂乃明。其猶淵池息浪,則徹見魚石;心水既澄,則凝照無隱。」〔注釋:《大正藏》第50卷,400頁中。〕意思是說,禅是「妙萬物」,也即以直覺透視萬物的本質。這樣禅就與一切事物都有關系,一切對象也無不被洞察。然而這只有在寂靜的狀態中才能顯明、體現,就猶如淵池靜止,才能徹見魚石一樣,人的心澄明方可以凝照一切。慧皎的禅就是由定生慧、定慧結合,而偏重于慧的意境。這種對禅的意義理解的變化,顯然與道家把握「道」的方式相關,也和《老子》描繪的「道」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老子
二十五章》)的思想相關。
道家的「道」觀念對慧能一系禅宗的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道」幾乎是和「佛」、「禅」在同一意義上使用的、出現頻率極高的詞。禅師們還稱「道」爲「真道」、「大道」,稱禅宗以外的流派爲「外道」,致力于禅修的人稱爲「道流」,佛性也稱爲「道性」〔注釋:《景德傳燈錄》卷5:「強立佛道二名,此是二乘人見解,師乃說無修無作。偈曰:『見道方修道,不見複何修?道性如虛空,虛空何所修?』」(《大正藏》第51卷,243頁上)這裏「道性」即指佛性,偈的意思是,道性是衆生本來具足的本性,是衆生的主體性。〕,依禅修而得的識見、眼光,稱爲「道眼」,禅宗的古則也稱爲「道話」,等等。道家「道」的觀念深刻地影響了禅宗的世界觀、人生觀、心性論和修持方式,這裏我們以慧能一系禅宗中勢力最大的、流傳最久的洪州宗爲例,著重從哲學思想的角度作一簡要的論述。
洪州禅師對「道」的意義的重要論斷可以歸納爲:
「道即法界」。馬祖道一說:「只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注釋:《景德傳燈錄》卷28,《大正藏》第51卷,440頁上。〕這裏的「法界」,是指佛法的境界,包含行住坐臥,應機接物,乃至無量妙用;就修行言,是指衆生的一切日常行爲和禅修實踐;就世界言,指一切現象。「道即法界」,也就是說「道」是囊括衆生一切行爲和世界一切現象的總稱。
「大道天真平等」。黃檗希運說:「此道天真,本無名字。……恐你諸人不了,權立道名,不可守名而生解。」〔注釋:《古尊宿語錄》卷2上冊,33頁。〕又說:「大道本來平等。」〔注釋:《古尊宿語錄》卷3上冊,39頁。〕「天真」,天然、純真,自然如此。「平等」,無差別。這裏的「道」指宇宙的真實、本質,希運強調包含宇宙萬物、世界一切的「道」是自然、真實、無差別的,真理是普遍存在的。
「道如虛空」。南泉普願說:「若是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虛豁,豈可強是非邪?」〔注釋:《景德傳燈錄》卷10,《大正藏》第51卷,276頁下。〕這裏是講悟道,也講到「道」的意義、內涵。是說「道」猶如浩大的空間,廣闊空寂,既不是非,出不是是,既不屬知,也不屬不知,是一種圓滿的絕對真量、最高的究極境界。
「平常心是道」。這是洪州宗人最重要的禅學命題,認爲平常的自然的心中就有真理在,真理離不開日常的心。這個命題強調真理即在主體內在的心中,主體生命的內在自覺即體現真理,既鮮明地突出了超越的道的內在性,又突出了主體意識及其價值,實際上把平常心和佛心、佛性等同了起來,由此也可以說「佛性是道」。
「觸類是道」。如前所述,「觸類」是指人們的一舉一動,一切的日常行爲,「道」,指佛道、佛性。意思是人們的一切行爲都是佛道、佛性的體現。這裏,洪州宗人非常明確地把人們的各種日常行爲,包括起心、動念、彈指、謦咳、揚眉、瞬目等等,都歸屬于「道」的範疇。
從洪州宗人對「道」的論述來看,他們是用「道」來統一說明佛道、佛境、佛理(真理)、佛性,也就是用「道」來統率禅學的基本理論,從一定意義上說,他們認爲道與禅是具有同樣意義、內涵的概念,可以互換互用,或重疊使用(「禅道」)。雖然道家和洪州宗所講的「道」的內涵有所不同,但是我們可以說,洪州宗人是運用道家的哲學範疇「道」來構築其禅學思想體系的,也就是吸取道家「道」的抽象意義和思維方式來全面闡明其禅學解脫理論的。
「道」是道家哲學的最高範疇,「道」所具有的萬物本體、終極存在的意義,和「道」的無限性、永恒性的特征,被洪州宗禅師吸取、調整、改造成爲宇宙真實、佛教真理、最高境界和衆生佛性。道家講「法道」、「學道」、「體道」、「得道」,洪州宗講「會道」、「達道」、「修道」、「悟道」,也講「學道」、「體道」、「得道」,在追求人生不同的最高境界方面,顯現出運思的鮮明的類似性,表明道家「道」的觀念對洪州宗的深刻影響。洪州宗人的「會道」、「達道」,其實質是在主體心靈世界消除靈與肉、心與物、主體與客體、本性與行爲、現實與理想的差別、對立,以實現主體性的無限發揮,精神的絕對自由。可以說,這種思想在一定意義上是奠立在莊子的「萬物皆一」(《莊子
德充符》)、「道通爲一」(《莊子
齊物論》)的自然觀和本體論哲學基礎上的。也就是奠立在「天人合一」思想基礎上的。《莊子
天地》說:「夫道,覆載萬物者也。」「道」包羅萬物。萬物從現象看有彼此的不同,「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莊子
秋水》),從道的角度看,都是不分彼此、沒有差別的,是等同的,這稱爲「萬物皆一」、「道通爲一」。莊子還就人類與其它萬物的關系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莊子
齊物論》)天地萬物和我都同于「無」,都同爲一體。莊子的「萬物皆一」、「道通爲一」的命題,是一種宇宙萬物的統一觀念、整體觀念,認爲從道上看,萬物是平等、統一、無界限差別的,或者說彼此一切界限差別都是虛假不真實的。這也就是從本體論角度揭示了千差萬別的事物的同一性。人與萬物也是一體的,沒有真正的差別對立,這種「物我一體」的境界,就是「道」的境界,就是禅師追求的境界,這也就是道、禅、儒共同追求而具體涵義並不相同的「天人合一」境界。《莊子
人間世》說:「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意思是說只有「道」才能集結在空虛中,因爲「道」本身也是虛的。就主體來說,這個虛就是心齋(心中無欲念),虛才能容納萬物,才能得「道」。由此莊子強調一切任其自然,反對人爲。十分明顯,《莊子》的這些論述正是洪州宗「道即法界」、「大道天真平等」、「道如虛空」命題的思想來源之一。《莊子》「萬物皆一」、「道通爲一」、「物我一體」的「道」的遍在性、平等性觀念也可以邏輯地推導出「平常心是道」、「觸類是道」的命題。可以說,洪州宗這些禅學思想與莊子思想具有極爲密切、深刻的內在聯系,而和印度佛教思想則是大相徑庭的。
二、自然與自性
在說明什麼是「道」這一問題時與「道」概念緊密相關,道家還創造了「自然」概念。老子的「道法自然」命題,是「道」本「自然」的意思,「自然」即本然,本然狀態,「道」是本然的,這是以「自然」來說明「道」的存在和狀態、性質和功能。道家的自然論是和儒家…
《中國佛教哲學要義 第二十二章 道、佛心性思想的互動 第一節 道家對佛教心性論的影響》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