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道、佛心性思想的互动
在中国哲学思想发展史上,老庄道家和魏晋时代崇尚老庄思潮的玄学,展示了人类社会的矛盾和人类精神的危机,而和佛教视现实人生与世俗社会为苦难、苦海的思想相通,并与佛教形成思想互动的势态。道家(此处包含魏晋玄学)〔注释:先秦道家、魏晋玄学和道教是三个不同的流派,有重要的区别;但三派也有思想渊源关系,这里为叙述的方便,把先秦道家和魏晋玄学两派,有时也包括道教,都称为广义的「道家」〕在宇宙论、本体论认识论和心性论方面都对中国佛教的思想演变产生过重大影响,就其哲学思想影响的广度和深度来说,实际上超过了儒家对佛教的影响,而佛教对道家的影响则很小。后来,佛教尤其是禅宗的思想又影响了道教,而道教思想对佛教理论方面则影响不大,只是在佛、道两教都趋于相对衰落时,道教才在形式上较多地影响了佛教。根据这种道、佛互动的历史情况,我们将先论述道家对佛教心性论的影响,后论述佛教对道教心性论的影响。
第一节 道家对佛教心性论的影响
为了论述道家在心性论方面对佛教的影响,有必要先追溯一下道家主要代表人物——老子、庄子和魏晋玄学家王弼、郭象的心性论思想基调,以便比照,然后再阐明道家对中国佛教心性论影响的方方面面。
道家思想创始人老子提出「道」本原论,以无为的「道」为宇宙本原,对宇宙理论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同时,他又从宇宙论衍生出人生论,强调人应当效法「道」,虚静无为,顺其自然,无知无欲,「见素抱朴」,以符合人的「素朴」本性。老子认为五色、五音、五形等,都是有损于人的身心健全的,强调反对放纵情欲。在老子看来,纵欲不符合人性,而是伤害人性的。《庄子》曾明确地就「性」及与其相关的概念作出界定。该书外篇说:「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庄子
庚桑楚》)「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庄子
天地》)「钦」,本。「光」,显发。「未形者」,指「道」。「仪则」,形式,特征。「性」是天生的素质,是「得以生」者,「德」生而有形后所表现出来的形体仪则。《庄子》认为宇宙万物的本根是「道」,人和万物所得于道以生者是「德」,德表现在形体方面是「性」。「性」作为「德」的显现是素朴的、自然的。庄子称人的本性为「性命之情」(《庄子
徐无鬼》、《庄子
骈拇》),「情」,真实。「性命之情」,即性命的真实状态。《庄子
骈拇》还提出「任其性命之情」、「不失其性命之情」的命题。认为最纯真的人性应该是顺从人性的自然发展,无知无欲,不人为调教,不矫揉造作,不戕贼人性,如此就能保全本性,在心灵世界中开掘出人的生命意义,实现生命的绝对自由(「逍遥」)。也就是在精神领域里摆脱情感欲望的煎熬,人际关系的困扰,患得患失的痛苦,实现主体内在的自我超越。由此看来老庄的人性论是一种反对作善恶区分的无善恶论,或者说是超善恶论。三国时魏国的玄学家王弼继承了先秦道家的性「无善无恶」论,主张「因性」即顺应自然本性。同时又运用本末范畴来调和儒、道的性情说,认为圣人也有与常人一样的喜怒哀乐之情,只是圣人是有情而又不累于情,即「应物而无累于物」〔注释:《魏书
锺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三国志》卷28,第3册,795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下引《三国志》均同此版本。〕这种在与外物接触时能够不受诱惑、干扰、影响的情况,王弼称之为「性其情」〔注释:《周易注
上经
干》,转引自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上册,21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以下凡引《王弼集校释》均同此版本。〕,即以性来统率情。「性其情」,王弼也称之为「以情从理」〔注释:《魏书
锺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三国志》卷28,第3册,796页。〕,即人的感情应受理智(主要是道德理智)的支配。西晋时玄学家郭象作《庄子注》,则进一步综合、高扬儒、道两家的人性学说,他既认为人性是「自然」,是「天性」,主张「各安其性」〔注释:《庄子
逍遥游注》,见《诸子集成》(三),郭庆藩:《庄子集释》,1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下引《庄子集释》均同此版本。〕;又认为,「仁义」是「人之性」〔注释:《庄子
天运注》,《庄子集释》,229页。〕
老庄道家和魏晋玄学家以自然本性为中心的心性思想对中国佛教,尤其是禅宗的心性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道家对佛教心性论产生影响的还有它的宇宙论、本体论、思维方式等。在道家中,对中国佛教心性思想发生影响最大的当属庄子。庄子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慧能禅宗一系,尤其是到了五家七宗时影响更大,此时的禅宗更趋向于和庄子思想结合。道家对中国佛教心性思想的影响,我们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来论述。
一、道与禅
在道家哲学中,「道」是最高的范畴,其主要意义是万有的本原,宇宙的实体或世界的本体。老子首先提出与阐发「道」的上述哲学意蕴,但是老子一方面说道为「天地之始」,「万物之母」,一方面又说道本无名,道本自然,表现出理论上的某些困惑。庄子沿着老子的自然主义道路前进,打破本体(「道」)与现象的对立,认为「道」既是自本自根,又是周遍含容的,并进一步提出道「无所不在」的论题,说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庄子
知北游》)。强调作为宇宙万物的最后根源的「道」既是普遍的、绝对的,又是不离具体事物而存在的、相对的。「道」出于万事万物和日常生活,或者说,在万事万物和日常生活中,就能开显出「道」的意义和境界。庄子还突出「道」作为人的生命自觉和精神境界的意义,并认为这是通过体悟而得到的。〔注释:《庄子
天运》云:「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见《庄子集释》,131页。〕魏晋玄学家王弼和郭象分别发展了老子和庄子的「道」的思想。王弼说:「道者,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注释:《论语释疑
述而》,《王弼集校释》下册,624页。〕认为「无」是「道」的别名,并提出「以无为本」和「圣人体无」〔注释:《魏书
锺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三国志》卷28,第3册,795页。〕的重要命题。郭象标榜「独化」论,反对以无或以有为万物之本,认为万物的自性是万物存在的内在根据,万物是自然自化,「率性而动,故谓之无为也」〔注释:《庄子
天道篇注》,见《诸子集成》(三),《庄子集释》,208页。〕任性而为,就达到无为境界。
中国佛教,尤其是禅宗吸取了道家「道」的概念,运用「道」这一语言形式,而对「道」的内涵加以改造、发展,把它作为自家的本体范畴、内在佛性、绝对真理、最高境界,为心性论奠定了哲学基础。
中国佛教学者是怎样吸取道家「道」的概念来为心性论奠定哲学基础呢?我们按照历史顺序,选择几个典型例子来加以说明。
东晋十六国时青年佛教哲学僧肇这样说:
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注释:《肇论
不真空论》,《大正藏》第45卷,153页上。〕
「真际」,实际,其具体涵义是指「法」性空,即万物原本为空,是自虚。「道」,指佛道。意思是说,真际与诸法(事)相即不离,佛道与真际相合一致,这样,「道」也并不远,是「触事而真」。「道」与「真」相通,也就是「道」与「空」相通。这里包含着以体悟空为「道」的思想,是与印度佛教传入后通常视「道」为「菩提」(觉)和修炼道路、方法这两层意义很不一致的。僧肇说:「圣人乘真心而理顺,则无滞而不通。」〔注释:《肇论
不真空论》,《大正藏》第45卷,152页上。〕这里讲的圣人(佛)的「真心」,也是和「道」、「真」(空)相通的,由于「真心」合乎「道」,「触事而真」,而理顺无所不通,由此「真际」(真、空)、「道」和「真心」就是同一层次的相关范畴,是彼此相通的。就主体获得解脱成就佛道来说,「真心」是与「道」即「触事而真」的主观条件,而合「道」,「触事而真」是成为圣人(佛)的标志、境界。僧肇这种以真心体悟万物本空是「道」的思想,实际上是吸取了道家最高哲学范畴「道」的思维成果,使「道」成为具有最高真理、终极价值、圆满境界等意义的中国佛教哲学范畴。僧肇的万物本空、触事而真的思想,也即有关「道」的思想,对后来中国佛教,尤其是禅宗影响非常巨大。
和僧肇同时代的竺道生也是一位注重于把道家思想与佛教相融合的佛教哲学家。如前所述,他根据庄子和阴阳家的气的观念,一反时人的观点,强调「禀气二仪」的一切众生都有佛性,肯定所谓不具信心,断了善根的「一阐提」人也有佛性,鲜明地体现了中国佛教思想特色。他还吸收了道家和玄学的「理」与「自然」的观念,来阐述佛性的意义。关于「理」,竺道生是指佛理、真理,他讲的「佛性即理」是吸取中国传统的「理」的概念来确定佛性具有内在的真理性。佛性即佛理,而「如来理圆无缺,道无不在。」〔注释:《法华经疏
序品》,《续藏经》第1辑第2编乙第23套第4册,398页。〕「理」或「道」是周遍圆满,无所不在的。他还说:
夫称顿者,明理不可分,悟语照极,以不二之语,符不分之理,理智惠释,谓之顿悟。〔注释:转引自《肇论疏》,《续藏经》第1辑第2编乙第23套第4册,524页。〕
□「惠释」原作「恚释」,下同。
「顿」,顿悟。这是在「理」不可分割的原则上建立的顿悟说,这一学说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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