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報應說的新論證
中國佛教學者對于因果報應論的論述,著重于闡明有沒有因果報應,爲什麼有因果報應,誰在承受因果報應,又是怎樣受因果報應等問題。也就是對因果報應的有無問題作辯護性的證明,同時著力就因果報應的根源、主體、性質和方式等一些根本問題作了論證。
一、報應的根源
初唐詩僧王梵志有詩雲:
世間日月明,皎皎照衆生。貴者乘車馬,賤者膊擔行。富者前身種,貧者悭貪生。貧富有殊別,業報自相迎。聞強造功德,吃著自身榮。智者天上去,愚者入深坑。〔注釋:《王梵志詩校輯》卷2,48頁,北京,中華書局,1983。〕
這首詩運用通俗語言和對比手法,通過描繪人世間貧富不均、貴賤懸殊的社會現象,表達了佛教的因果報應思想。詩文強調貧富貴賤是「業報」,是人們作「業」的結果,並突出「智者」和「愚者」在來世的不同果報。
「業」是古代印度流行的觀念,佛教加以繼承,並成爲自身哲學體系的重要範疇。業,是造作的意思,指衆生的身心活動。佛教認爲,這種活動和因果關系相結合,會形成産生不同結果的力量,是爲「業力」,這是一種潛在的功能,是創造未來生命的動力。業有多種分類,一般從形態上分,有身業(身體的行動)、口業(言語,也稱語業)和意業(內心欲做某事的意念、意志)。從性質上分,有善業、惡業和無記業叁類,善惡二業招不同的果報,非善非惡的無記業則不招果報。業是人類向上努力或向下墮落的根據。在王梵志看來,人在現實生活中的富貴貧賤,就是不同業因所得的不同業報。
佛教認爲,從整體來看,人類是尚未獲得生死解脫的生類,人類只有超越自我,超越人生,超越生死,轉化成佛,才能擺脫煩惱和痛苦,實現永恒的幸福、自由。由此,中國佛教也特別重視論述因果報應過程中形成人生痛苦的原因,東晉慧遠對此有非常重要的論述,他在《明報應論》中說:
夫因緣之所感,變化之所生,豈不由其道哉?無明爲惑網之淵,貪愛爲衆累之府,二理俱遊,冥爲神用,吉凶悔吝,唯此之動。無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滯于外物;貪愛流其性,故四大結而成形。形結則彼我有封,情滯則善惡有主。有封于彼我,則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惡,則戀其生而生不絕。于是甘寢大夢,昏于同迷;抱疑長夜,所存唯著。是故失得相推,禍福相襲,惡積而天殃自至,罪成則地獄斯罰。此乃必然之數,無所容疑矣。〔注釋: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90頁。〕
「無明」,愚癡無知。「貪愛」,貪戀愛欲。這段話是說,無明和貪愛是人生煩惱、迷惑和禍患的原因。人由于對佛法愚癡無知,就不能有正確的認識,認識不正確,就會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對外界事物發生凝滯執著,對外界事物發生貪愛、迷戀,也就使善惡果報有了主體,從而人就因貪戀生命而導致生命不斷的輪回流轉。貪愛使人的本性流蕩,進而使地、水、火、風「四大」結合成人的形體。人有形體,就有了彼此的界限,人對于自己也就特別偏愛而不能超脫;有了善惡果報的主體,人就會貪戀生命而使生命連續不絕。人就像在大夢中一樣,昏沈迷惑,在漫漫長夜中,守持疑惑,貪愛執著。這樣就使人的得失互相推移,禍福相繼而來,積了惡就有殃禍,有了罪就要進地獄受懲罰。這是必然的定數,是不容置疑的。
無明和貪愛同爲人生苦難和受報應的根源,兩者相比,無明更是首要的根源。佛教認爲,無明即愚癡無知,是把虛幻的世界執著爲實有,從而産生種種妄虛分別。這種認識上的顛倒,使人生出強烈的貪戀和欲望,從而陷入種種痛苦之中。所以,人生痛苦的最根本原因是無明、愚癡。而人生要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最關鍵、最首要的也就是要消除無明、愚癡,學習佛教理論,增加佛教智慧。王梵志詩句「智者天上去,愚者入深坑」,就是以愚智之別作爲人生能否解脫苦難的分界。
佛教所謂的智愚即認識上的是非正邪,是與道德上的善惡分不開的,兩者是統一的。所謂智慧,是既能明察一切事物的是非、真假,又能正確取舍、斷除煩惱、解除痛苦的能力。而愚癡恰恰相反。真正的智者必奉善行,而愚者必作惡事。佛教的因果報應,是說善因必産生善果,稱爲善因善果;惡因必産生惡果,稱爲惡因惡果。由此因果報應又稱作善惡業報。東晉郗超在《奉法要》中說:「全五戒則人相備,具十善則生天堂。……反十善者,謂之十惡,十惡畢犯,則入地獄。」〔注釋: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18頁。〕又說:「彼以惡來,我以善應。」〔注釋:同上書,20頁。〕「說人之善,善心便生;說人之惡,便起忿意。」〔注釋:同上書,19頁。〕強調要行「十善」,要以「善應」對「惡來」。「十善」與「十惡」相對。「十惡」指:(1)殺生;(2)偷盜;(3)邪淫;(4)妄語;(5)兩舌即說離間語,破語;(6)惡口,即惡語,惡罵;(7)绮語,即雜穢語;(8)貪欲;(9)瞋恚;(10)邪見。離以上十惡,則爲十善。十惡和十善,依照順序,一至叁屬身業,四至七屬口業,後叁者屬意業,通稱爲「身叁,口四,意叁」。從內容來看,十惡、十善是重在講對待人際關系,對待動物的態度,以及排除個人欲望和錯誤見解等,基本上是道德修養問題。佛教因果報應論認爲道德的高下是決定人的地位、命運和未來的根本要素。可見,善業惡業就是果報的根源,行善行惡,一者向上逐漸求得解脫,一者向下墮入更加痛苦的深淵,這是因果報應的兩類根源,兩種結果,兩個方向。
二、報應的方式
因果報應是怎樣實現的?其方式如何?這是因果報應說的一個根本問題。中國原有的報應觀念多是限製于人自身一世的,如古代叁命說,一爲受命,即年壽長短;二爲遭命,謂行善而遭遇不幸的報應;叁爲隨命,順隨善惡而受報;都是就現世而言的。又如俗語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馬上就報。」近似于一世因果論。佛教不同,它講叁世因果,強調因果報應體現在生命形態不斷輪回轉化的過程中。慧遠曾專門作《叁報論》,文章開宗明義說報應有叁種方式,叁種類別:
經說業有叁報:一曰現報,二曰生報,叁曰後報。現報者,善惡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報者,來生便受。後報者,或經二生叁生,百生千生,然後乃受。〔注釋: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87頁。〕
「經說」,系指《阿毗昙心論》卷1所說:「若業現法報,次受于生報,後報亦複然,余則說不定。」〔注釋:《大正藏》第28卷,814頁中。〕慧遠認爲,現報是現世所作的行爲,在現世中就召感果報,不待來生。生報是業力因緣不如現報的強大,但也不軟弱,今生所作善惡業,來生即受善惡果報。後報是業力軟弱,時作時悔,未酬報前,業因不失,遇緣即報。即過去無量生中所作的善惡業,于今生受善惡報,或于未來無量生中受善惡報。這是根據受報時間的不同,將果報分爲叁種。人有叁業,業有叁報,生有叁世。生命之流,繼往開來,變化不息,貫通過去、現在和未來叁世。尊卑貧富,強弱苦樂,美醜壽夭,或人或畜,品類不殊,都是過去業因的報應。衆生的現實生活,是前生的作業結果。衆生現在的思想行爲,又留下新的業力,在生命結束時,推動新的生命的流轉。
慧遠又從報應承受主體的角度說明報應有先後快慢之分,他說:
受之無主,必由于心;心無定司,感事而應;應有遲速,故報有先後。〔注釋:《叁報論》,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87頁。〕
這是說,人是通過心來受報應的,心並無固定的職責,它對事物有所感受而有反應,而感應有快慢之分,報應也有先後的不同。這就是所謂「因情致報,乘感生應」〔注釋:《明報應論》,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89頁。「感」字原爲「惑」,今改。〕慧遠十分重視「感」在報應中的作用,這可能與他認爲《周易》是「以感爲體」〔注釋:《世說新語
文學》載:「殷荊州曾問遠公:『《易》以何爲體?』答曰:『《易》以感爲體』。殷曰:『銅山西崩,靈錘東應,便是「易」耶?』遠公笑而不答。」《世說新語》卷2,《諸子集成》(八),62頁。〕有關。
慧遠對于報應爲什麼有輕重的問題,也做了說明。他說報應「先後雖異,鹹隨所遇而爲對;對有強弱,故輕重不同」〔注釋:《叁報論》,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87頁。〕認爲人所受的報應,都是隨人的際遇而産生的一種應對,應對有強有弱,所得報應也就有輕重的不同。
至于如何解釋現實生活中仁者不壽、富者不仁,惡人豐衣足食、榮華富貴,善人窮困潦倒、憂郁而死等現象,慧遠特意用「叁報」的理論,加以說明:
謂積善之無慶,積惡之無殃,感神明而悲所遇,慨天殃之于善人。鹹謂名教之書,無宗于上,遂使大道翳于小成,以正言爲善誘,應心求實,必至理之無此。原其所由,由世典以一生爲限,不明其外。其外未明,故尋理者自畢于視聽之內,此先王即民心而通其分,以耳目爲關鍵(界限)者也。如今合內外之道,以求弘教之情,則知理會之必同,不惑衆塗而駭其異。〔注釋:《叁報論》,石峻等編:《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1卷,88頁。〕
這是說,積善集殃,積惡致慶,善人受禍,惡人得福,是所受者前世行爲的報應,今世行爲所得的報應還沒有顯出來。世俗典籍只講今生,只以耳聽目見爲認識的界限,不明了今生以外和視聽以外的事理,不懂得今生作業將在來生受報應的道理。必須把佛典和世典、內道和外道結合起來,才能通觀一切。這樣,慧遠就把人們現實生活的境遇歸結爲前世的業因,又把現世生活的思想行爲與來生的命運結合…
《中國佛教哲學要義 第四章 中國佛教的因果報應論 第二節 報應說的新論證》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