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奇怪的言詞?
我們通常的推理不論推至多遠,也不能從這一則問答中求得任何意義。不是我們須越出我們人性智能的限界,就是禅師行走在我們日常所行走不到的地方。無疑,必然有一個超越領域,是所有的禅師們孤高的居所,而大自然則是向我們的感官與智力世界隱藏的。
保福從展禅師(殁于九二八年)看到一個和尚向他走來,就用拄杖敲柱子,然後敲那個和尚。和尚痛得叫起來。禅師道:“爲什麼“那個”不痛?”
和尚無以作答(14)。
這是另一個提及柱子的例子。柱子是自然界中的一個物體。當我們把自然與人對立的時候,它是無智性的,並且沒有友善的表征。但讓人去看它或聽它吧,它立刻變成了人的一部份,並且在它的每一個部份都感覺到他。因此,據說當一個禅師聽到一個和尚在禅堂前面敲板子時,他叫起來:“好疼啊!”
這是何以禅師們常常被人問到:“你的“境涯”是什麼?”境涯所指是自然,而這個問題則是意在探詢自然如何影響禅師,或者,更確切的說,禅師們內在裏如何回應自然。但即使這樣說還是不能確切的解釋出“境涯”的含義。關于這兩個字,在此處做一些說明並不是多余的,因爲在禅與自然的關系中,它有著甚大的重量。
在英文中,我不認爲有任何字是能與“境涯”完全相應的。境涯一詞原來來自梵文中的gocara或vishaya或gati,而這叁個字所指實是同一種東西。它們是指一個可以發生種種行爲的“區域”或“場地”。gocara特別有意義;它意謂牛吃草和放牧的草地。牛有放牧的場地,人也有內在生活的場地或領域。智者有他的世界觀,他以此看整個世界,而這個世界觀就進入他的境涯,變成了他的境涯的內容。境涯乃是一個人的意識之形態、或架構或格調,他的一切反應皆由此而出,外界的一切刺激皆被吸入。我們一般相信,我們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相同的客觀世界,以相同的方式來行爲。但事實上,我們沒有一個人是同另一個人有相同的境涯的。因爲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他內在的殿堂中,這個殿堂是他的主體性,是不能與他人分領的。這嚴格的屬于個人的、根本獨特的內在意識結構或架構,乃是人的境涯。當和尚問禅師,他的境涯是什麼時,他所想知道的是禅師的內在生活,是他的“精神”境涯。因此,這等于問他的禅領會是什麼。而無需說,禅的領會即是禅對自然的反應,這包括自然在禅中的意義。
從前面所引的幾則問答中,我們可以看出,禅師們是與自然完全一體的。對他們來說,en-soi 和 pour-soi 之間沒有分別,而禅師也沒有任何企圖將他們自己與自然相認同,或使自然參入他們的生命。禅師們僅是在時間尚未切入無時之際表白他們自己而已。然而,更確切一些可以這樣說,他們是置身于交叉點或交切點本身上,而就是這個點,使得禅師們成爲溝通的橋梁,以便自然得以意識到它自己。純粹存在(Pure Being)現在從它的絕對同一性之座位上走下來,變成了二分者,對它自己說話。這乃是禅所稱的禅師的境涯,或他的“意識架構”,或他的內在生活,而這乃是他的禅道。
讓我再舉幾個例子,在其中,禅師們不斷的提到自然,而看起來自然好像是不同于他們自己的另外一個存在。下面是禅師們對發問的和尚所做的回答(15):
一、“秋月照萬家。”
二、“山河蜒蜒眼前橫,望去無遮攔。”
叁、“千峰頂盡是白雲起;翠簾外細雨默默飄。”
四、“青竹風中搖,寒松月下顫。”
五、僧問:“如何是沙漠中佛法?”禅師答道:“巨岩,細岩。”
六、一個和尚急切想知道禅的教訓之秘密,禅師就把他帶到竹林裏,說:“一莖兩莖直,叁莖四莖斜。”
七、一個禅師想告訴一個和尚佛心是什麼,便說:“白牛橫臥冷泉旁。”
八、一位儒者來拜訪一位禅師,問道:“禅宗的究竟奧義是什麼?”禅師答道:“論語上說:“我對你們沒有什麼隱藏的”(“吾無隱乎爾”)。禅對你們也沒有什麼隱藏的。”
儒者說:“我不懂。”
後來,他們一同走在山路上。木犀花正值盛放。禅師道:“你有沒有聞到木犀香?”儒者說有。禅師說:“那麼,我沒有隱藏你什麼。”儒者言下開悟。
九、一個和尚急于學禅,說:“我才開始參學。請師父慈悲指示禅道。”禅師說:“你有沒有聽到山泉的聲音?”和尚說有。禅師說:“從此入。”
十、一個和尚請問佛教的最終意義,禅師答道:“溪水流自山間,沒有東西可以阻止它的去路。”然後說:
“山花放如金錦。這是文殊師利直接現在你的眼前。
“林深處,鳥雀各隨自己的方式唱歌。這是觀世音充滿你的耳朵。
“和尚啊!是什麼使你反觀思慮呢?”
十一、一位禅師有一次將他的山中隱居做了如下一首詩。
橋上峰無盡,
橋下水悠悠;
唯有蒼白鹭,
伴我此隱休*。
9
《傳燈錄》是禅宗問答、故事與教說的倉庫;我們從其中所引的這些話,足以說明禅與自然的關系,以及自然在禅的構成中所占的地位。事實上,禅不能與自然分離,因爲禅不偏執于任何極端。禅由之而始 的純主體性,將一切構成自然或所謂客觀世界的東西都容入其中。
卡爾·雅斯塔(Karl Jaspers)把存在(Being)分爲叁個領域:于彼存在(Being-there,在那裏的存在),自我存在(Being-oneself),自體存在(Being-in itself其中的存在);然後說,這叁種領域“在任何意義下都無法互變”。布拉克漢(Blackham)在《六位存在主義思想家》(Six Existentialist Thinkers 五八頁)中,爲雅斯培解釋說:
“察覺到這叁者的人,可以參與所有這叁者;超越者既包容客體世界,又包容主體世界;但邏輯性的理解──它建立在實驗的存在客體上,也就是建立在“于彼存在”上──要想對其他的存在領域做描繪,或將它們導入一個共同的系統,必然會造成謬誤;叁者的不一致是不可克服的;而唯一在一個人的生命中以及由于對超越者的信仰,這叁者才能調和(16)。”
我們可以看到,哲學家的道路是談“系統”,“一致”,“調和”,“邏輯性理解”,等等。但哲學家始于“邏輯推理”,然後再試圖返回生命,卻不是反轉這個程序。在“生命”本身,並沒有所謂“調和”,也沒有系統化作用,也沒有理解;我們只是生活著,而一切皆佳。“覺醒到對超越者的哲學信仰”也是不必要的,因爲這是由所謂的邏輯理解而加添上去的。同時生命本身中也沒有諸如“叁種存在領域”之類的分別。所有這些都是在原有的頭上又加上的許多頭。原有的頭在我們繼續哲學化的秩序中,越埋越深,最終我們終于連看都不能再看到它。
雪峰義存(八二二──九○八)有一次對和尚們說:“你們所有這些人都象落在大海裏,還伸手求水。”這確實是我們這些稱自己爲理性動物和思想動物的人類所處的境況。
但人類的生命與其他生物的生命是不同的。我們不要只過動物的生活;我們想知道生命的價值,並有意識的領認。然而,這卻正是我們由離開生命自身而否定我們自己之際。就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們才做哲學思考,而變成“思想家”。但我們不是由思想而回到生命,也不是由“哲學性的信仰”或“神聖啓示”,我們才被帶到超越與沈默面前。然而,禅是不喜歡抽象氣味的,甚至象“超越”這樣的詞彙,都發散著這種氣味。因爲,一旦訴諸語言文字,我們事實上就離開了生命本身,而把我們卷入種種的“邏輯”爭論中。我們設阱自陷,然後掙紮著去掙脫,但只要我們還是我們那個樣子,就永遠逃不出這個困境。只有那些得到般若直觀的人才能夠從這幾乎無望的智性糾葛中脫出。
同時,我們每個人卻都感到一種內在的渴望,要想用某種方法脫出這種糾葛。哲學的方法是訴諸理性──不論理性一詞,我們做何解釋;“宗教的”方法則是求諸“信仰”與“啓示”。禅道逃脫方法──或者,正確些說,禅的解決方法──則是直接抓住“它”或“這個”。
“這個”是純粹主體性,或物如,或絕對自我。它也稱之爲“向上一路”,或“獨脫無依”。禅的這條道路有許多名稱,因爲幾乎每個禅師都有他自己的用詞。盡管用詞上有無盡的繁富,所有的禅師卻都在意圖表示出我們生命中那種活生生的東西,這個東西給我們鑰匙,以解除由智力所産生的一切困擾,並安息由我們執著于相對世界所産生的種種焦慮。
下面幾個例子是來自禅師們論及語言之應用時所做的談話,由其中我們可以瞥見這項真理:
1.問:“凡有言句,便有染著。什麼是最高之道?”
答:“凡有言句,便有染著。”
2.問:“何處是自我存在(17)的唯一之路?”
答:“何煩更問。”
3.問:“名言和妙義構成了說教的內容。但師父請告訴我,如何不依這一
切,而直接把握住它?”
答:“珍重(18)。”
4.問:“凡有言句,盡落羅網。不落羅網,該怎麼辦?”
答:“你把一切標尺衡量都給我。拆斷打破,我再告訴你(19)。”
關于“逃避主義”,我在此想再說幾句;這種逃避主義是某些討論佛教的作家想把它同禅相提並論的。
“逃避”,“解脫”,“斷絕”,或任何意含將自己同變動的世界分離的言詞,都不適于表達禅達成“拯救”的方式。即使“拯救”也是一個不當的用詞,因爲禅並不認爲有什麼東西是我們應當從其中被拯救出來的。我們從最開始就完全被“拯救”了,我們之大事談論被拯救、被援救、獲得自由,乃是由于我們的無知。至于“逃脫”等等亦是如此;禅並不知道有什麼陷阱或糾葛是我們得從其中逃脫的。陷阱和糾葛是我們的發明。我們是在找尋我們自己,而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我們便是從太初以來就是的本來面目了。
譬如說,我們發明了叁個領域,“于彼存…
《禅學隨筆 七、禅的自然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