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本文上一页,但禅的任务是要我们知道,哲学思考并不能穷尽人类追求最终之物的愿望。因此有如下的问答:
药山惟严问云岩昙(日成)(七八二──八四一):“听说你懂得弄狮子,是不是?”
云岩:“是。”
药山:“弄得几出?”
云岩:“弄得六出。”
药山:“我亦弄得。”
云岩:“和尚弄得几出?”
药山:“我弄得一出。”
云岩:“一即六,六即一(6)。”
后来云岩到为山灵佑(七七一──八五三)处,为山问:“听说你在药山处知道如何弄狮子,是么?”
云岩:“是。”
为山:“是常弄还是有时让它休息。”
云岩:“想弄时弄,想让它休息时,就让它休息。”
为山:“休息时狮子在什么处?”
云岩:“休息,休息(7)!”
狮子是自然,而弄者是自我,或subjectum(主体)──我有时如此称呼自我。自然被自我从五官(依佛教心理学,则为六官)所知觉。当云岩说他知道如何弄六个狮子时,他所指的是我们用以掌握自然的五种感官(或六官)。感官象窗子,我们通过它们来观察自然。自然可能比此更多,但我们却只有五官,超越这五官之外,我们就没有办法来分辨自然。在超乎五(或六)官的世界中,我们会对自然有更多的知觉,而我们的生活也会更为丰富。七个窗子必然会让我们对自然知道得更多。然而,这却只是我们所具有的感官之窗望出去所得出的可能性;依照佛教心理学,这些感官之外,另有分别智或末那识(mano-vijnana)。由此,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四度或五度或如何度空间的世界。数学家们有各种的数字,虚数、负数、复数等等,这些都是在感官上不能证明的。我们实际的物理世界是受限制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无限延伸的空间,但专家们却告诉我们空间是有限的,并可以做数学计算。
禅宗所关怀的却是弄六只狮子或从六个窗子望出去的自我──即是主体,或我称为的纯粹主体性。这是使禅感兴趣,并且也要我们去认识的。但是禅的认识方法却是独特的。因为它并不遵循人──自然或主体──客体的二分法方式。禅立即把我们带到非二分的世界,那是一切事物的无始之始。时间尚未具有它的意识。禅是在这个意识将要升起之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在意识从无意识刚刚升起的刹那,将意识捉住。这一刹那是一个绝对的现在,是时间与无时、意识与无意识的交叉点。这个交叉点的瞬间乃是一念发起的刹那(ekacittakshana),即是无心、无念的刹那,它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表达的。这是一个属乎个人内在的事。
云岩正在扫地,为山说:“太忙了点吧!”
云岩说:“有一个不忙的。”
为山:“这样就是有第二个月亮了。”
云岩竖起扫帚说:“这个是第几个月亮?”
为山低头而去。
玄沙师备(八三五──九○八)听到这件事,说:“这正是第二个月亮(8)!”
“第二月”意指对于自我的一种二元论概念。有一个自己忙碌于工作,另有一个自己却没有工作,而安安静静的看着一切出现在他面前的东西。这不是一种禅的看法。在禅中没有工作者与观察者、运动与动者、见者与所见、主体与客体之分。在云岩的这个故事中,扫与扫者以及扫帚,甚至被扫的地都是一个。在此没有第二月,第三月,也没有第一月。这是超乎言语表达的。但除非人知道了如何沟通,他就不是人。因此云岩把他的扫帚竖起来。禅的语言有它自己的特色。
另举一个例子:云岩在煎茶,道吾圆智(七七九──八三五)过来说:“为谁煎茶?”
云岩道:“有一个人要。”
道吾:“你为什么不让他自己煎呢?”
云岩:“不巧正是我(9)。”
“我”就是那要茶的人,也是煎茶的人;“我”是煎茶者以及为之煎茶者。
云岩有一次文一个尼姑道:“你父亲仍旧在吗?”
尼姑回答说是。
云岩:“他年龄多大了?”
尼姑:“八十。”
云岩:“你有一个父亲不是八十,你知道吗?”
尼姑:“难道就是来者么?”
云岩:“他还是(他的)儿孙(10)。”
自我的物体,当仅从分析方面去追求,就蒸馏成了完全抽象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留下。 禅认识到这一点;因此云岩竖起扫帚,而这是一个善辩的举动。当禅诉诸言语时(禅仍旧是常用言语的),如“父亲”或“我”这类用词,表示出禅宗语言文字的应用上所持的态度。
7
纯粹主体性,并不像人们有时所以为的落于“一念未起间”。这个想法被禅师斥做为“胡说”,或“无用”。纯粹主体性也不是纯粹的无时,因为它在时间中运作,并且即是时间。并非人面对着不友善而陌生的自然,而是人完全融入自然之中,出于自然,入于自然,仍又意识到他自己以一种独一无二的方式与自然有所不同的。但人的不同并非概念性的;这个不同可以在无时的时间中,在绝对的现在中,于我所称为的般若直观中,体认出来。
一个和尚问投子山大同禅师(殁于九一四):“如何是大日如来(“如何是毗卢?”(11))?”
投子道:“他已有了名字。”
“如何是大日如来之师?”
“在还没有大日如来之前去会取。”
最高的存在是要在甚至未有时间之前去会取的。那时神犹未成为神,神犹未创造世界。这个神是其中还未有人亦未有自然的“一”。“大日如来之师”即是这个神。当他有了名字,他即不再是师。为大日如来取一个“名字”,是使他否定他自己。神由于变为神,变为创造者而否定了他自己,因为如此他就有了“名字”。太初有“道”(the word),但在无始之始,则有神,他是无名者,并且没有“道”。
禅把这个称为“无心之心”,“无念之念”,“本觉”,“本然清静”,而常常则只称为“这个”。但一旦有名,则神不再是神;人与自然出现,而我们被缠在抽象的、概念化的词汇中。我们已经说过,禅避免这一切。有些人会说,禅颇富于暗示,但哲学则要求更多,因此我们必须更向前行,走入分析、思考与言说的领域。但事实上,禅根本不做暗示;它直指“这个”,或把“这个”置于你面前,以便让你自己亲自看到。然后,你可以为了满足智性而建立哲学体系。因为仅是这样的智性作用,禅并不加卑视。
从事实上来说,禅不断违反它不立文字的宣言,而应用着语言文字。就以禅属乎人而又不属乎人而言,它不得不如此。让我们从下面这个例子看看禅如何应用文字,又如何沟通不可沟通者。
一个和尚问禅师道:“有人告诉我,即使万里无云,天也不是本来天。什么是本来的天?”
禅师答道:“今天是晒麦子的好天(12)。”
从相对的观点来看,这不是一个回答。因为当我们提出这类问题时,我们通常总是想界定“本来天”是什么。禅师之所以提麦子,是因为他们离禾场住得很近,而且甚为依赖收成。麦子随时可以改为稻子或干草。而如果禅师当时想散步,他就会说:“让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们最近太拘囿在读书中了。”
另有一次,这位禅师采用如下的方式:他的大弟子石霜庆诸(八○七──八八八)有一次问道:“当师父百年以后,有人问最终的真理,我怎么向他说?”
道吾唤他的沙弥,沙弥应诺。道吾叫他在壶里添净水;沉默了片刻,然后问石霜:“你刚才问我什么?”石霜自然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但道吾却不听他的话,离开屋子。
对于生命最基本的问题,这岂不是最为奇怪的回答方式吗?石霜是认真的,但他的老师却似乎不关怀这个问题或发问者。从我们一般的思想方式来看,道吾的行为是太叫人迷惑了,他的教育方法是太奇怪了。对于他以及他表达禅的方法,我们做何解释?
这种“呼应”,是禅师为了使我们达到禅的觉醒所常用的一种方法。觉醒本身是一个单纯的心理事件,但它的意义却深入人与宇宙意识的原本。因为我们人类由此透入真如的结构,这结构是越乎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神与人之二分法的。从时间上说,我们是回到尚未有意识、心或智力作用之处;因之,那是无时之时,是在神的怀抱中一念未起之时。悟即在此时发生,沟通的可能性即在此时第一次发生──在生物学上来说,这沟通是意识的进化中一件奇妙的事,在其中自然觉醒到其自身,而变成了人,即禅宗所称的“本来面目”或“鼻孔”,或“本来人”。事实上,这个“人”还有许多具体的麦子。然而,这并不是象征化作用。
有一则故事说,中国的一位伟大的佛教思想家道生(殁于四三四年),在发现他的直观不被当代人所接受时,就进入平江的虎丘山,对石头说法。在《大涅槃经》的全文尚未完全介绍到中国来以前,学者们尚不能确定是否一切众生──不论有情无情,有意识无意识──都具有佛性。但道生却已经确信一切众生──人或非人──都有佛性。后来,当涅槃经译为中文之后,人们才发现佛陀确曾作此言。但这位哲学家却被当时的佛教社团当做异端而驱逐。可是道生由于绝对确信他的直观,据说他就向石头说法。这些石头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他的话。
这个故事记载在六朝时代(三一七──五八九)的佛教史中;下面一则问答所影射的即是这件事:
云岩问一个和尚:“什么处来?”
和尚答道:“在石头上谈话来。”
禅师再问:“石头点头没有?”
和尚没有回答,禅师于是说:“你们谈话之前石头就点头了。”
在道生的故事中,是石头点头来回应他佛性遍在的说法;但在这则问答中,云岩却说在道生犹未向石头说法之前,石头就已点头了。自然已经是人,否则人就不能从自然出来。失于意识到这件事的,是我们自己。
8
槐树慧省是药山惟严的弟子,有一次和尚问他:“如何是佛?”
慧省答道:“猫爬柱子。”
和尚坦白说他不懂得师父的意思。
慧省说:“问柱子去(13)。”
在那些第一次遇见这类问答的人看来,这位禅师会象是头脑有问题。佛与猫、柱子和猫爬柱子有什么关系呢?而柱子又如何能对和尚解释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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