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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與中國文學(南懷瑾)

  禅宗與中國文學

  南懷瑾

  中國文化,從魏、晉以後,隨著時代的衰亂而漸至頹唐之際,卻在此時,從西域源源傳入佛教文化,乃使中國的學術思想,突然加入新的血輪,因此而開展南北朝到隋、唐以後,佛學的勃然興起,而形成儒、釋、道叁家爲主流的中國文運。尤其在中國生根興盛的禅宗,自初唐開始,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洪流,奔騰澎湃,普遍深入中國文化的每一部分,在有形無形之間,或正或反,隨時隨處,都曾受到它的滋潤灌溉,確有“到江送客棹,出嶽潤民田”的功用,我們就其顯而易見,舉出簡單概略的實例,試加說明,供給研究禅宗與中國文化演變關系的參考:

  一、宋代以後文學意境的轉變與禅宗

  從文學的立場而言中國文學,以時代做背景,以特殊成就的作品爲代表,簡單扼要而歸納它的類別,便有漢文、唐詩、宋詞、元曲、明小說、清代的韻聯與戲劇等演變程序。中國的文學,自漢末、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之間,所有文章、辭、賦、詩、歌的傳統內容與意境,大抵不外淵源於五經,出入孔、孟的義理,涵泳諸子的芬華,形成辭章的中心意境,間有飄逸出群的作品,都是兼取老、莊及道家神仙閑適的意境,做爲辭章的境界,如求簡而易見的,只須試讀《昭明文選》所收集的文章辭賦,便可窺見當時的風尚。在南北朝到隋、唐之間,唯一的特點,也就是曆來講中國文學史者所忽略的;便是佛教學術思想的輸入,引起翻譯經典事業的盛行,由名僧慧遠、道安、鸠摩羅什、僧肇等人的創作,構成別成一格的中國佛教文學,後來的影響,曆經千余年而不變,誠爲難得希有之事,只因後世一般普通文人,不熟悉佛學的義理與典故,遂強不知以爲知,就其所不知的爲不合格,諸般挑剔,列之於文學的門牆以外,遂使中國文學的這一朵巨葩,又被淹埋於落落無聞之鄉,正如禅師們所說:“我眼本明,因師故瞎”,甚爲可惜。

  (1)詩:現在只就唐代代表性的作品,如唐詩風格的轉變來說:由初唐開始,從上官體(上官儀)到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四傑,經武後時代的沈(人全)期、杜審言、宋之問等,所謂“景龍文學”,還有隋文學的余波蕩漾,與初唐新開的質樸風氣。後來一變爲開元、天寶的文學,如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到韋應物、劉長卿,與大曆十才子等人,便很明顯的加入佛與禅道的成分。再變爲元和、長慶間的詩體,足爲代表一代風恪,領導風尚的,如淺近的白居易、風流靡豔的元稹,以及孟郊、賈島、張籍、姚合。乃至晚唐文學如杜牧、溫庭筠、李商隱等等,無一不出入於佛、道之間,而且都沾上禅味,才能開創出唐詩文學特有芬芳的氣息,與隽永無窮的韻味。至於方外高僧的作品,在唐詩的文學傳統中,雖然算是例外,大體不被正統詩家所追認,但的確自有它獨立價值的存在。現在略舉少數偏於禅宗性質的詩律,做爲說明唐代文學與禅學思想影響的體例,詩人如王維(摩诘)的作品,有通篇禅語,如:

  《梵體詩》:一興微塵念,橫有朝露身,如是睹陰界,何方置我人,礙有固爲主,趣空甯舍賓,洗心讵懸解,悟道正迷津,因愛果生病,從貪始覺貧,色聲非彼妄,浮幻即吾真,四達竟何遣,方殊安可塵,胡生但高枕,寂寞誰與憐,戰勝不謀食,理齊甘負薪,子若未始異,讵論疏與親,浮空徒漫漫,泛有定悠悠,無乘及乘者,所謂智人舟,讵舍貧病域,不疲生死流,無煩君喻馬,任以我爲牛,植福祠迦葉,求仁笑孔丘,何津不鼓棹,何路不摧(),念此聞思者,胡爲多阻修,空虛花聚散,煩惱樹稀稠,滅想成無記,生心坐有求,降吳複歸蜀,不到莫相尤。

  又如自居易:

  《自解》:房傳往世爲禅客(世傳房太尉前生爲禅僧,與婁師德友善,慕其爲人,故今生有婁之遺風雲),王道前生應畫師(王右元詩:宿世是詞客,前身應畫師),我亦定中觀宿命,多生債負是歌詩,不然何故狂吟詠,病後多於未病時。

  《讀禅經》,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余卻有余,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禅禅是動,不禅不動即如如。

  《感興二首》:吉凶禍福有來由,但要深知不要憂,只見火光燒潤屋,不聞風浪覆虛舟,名爲公器無多取,利是身災合少求,雖異匏瓜難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

  魚能深入甯憂釣,鳥解高飛空觸羅,熟處先爭炙手去,悔時其奈噬臍何,尊前誘得猩猩血,幕上偷安燕燕窠,我有一言君記取,世間自取苦人多。

  唐代方外高僧如寒山子的詩,他的意境的高處,進入不可思議的禅境,但平易近人的優點,比之香山居士自居易,更有甚者,他完全含有於平民化的趣味。對於寒山子的詩,大概大家都耳熟能詳,所以想在下面少提一首,其他如唐代詩僧們的詩,確有許多很好的作品,如詩僧靈一:

  《雨後欲尋天目山,問元駱二公溪路》:昨夜雲生天井東,春山一雨一回風,林花解逐溪流下,欲上龍池通不通。

  《題僧院》:虎溪閑月引相過,帶雪松校挂薛蘿,無限青山行欲盡,白雲深處老僧多。

  《歸岑山過惟審上人別業》:禅客無心憶薛蘿,自然行徑同山多,知君欲問人間事,始與浮雲共一邊。

  又:詩僧靈澈:

  《東林寺酬韋丹刺史》:年老心閑無外事,麻衣草履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

  《聞李處士亡》:時時聞說故人死,日日自悲隨老身,白發不生應不得,青山長在屬何人。

  此外如唐代的詩僧賈休、皎然等人的作品,都有很多不朽的名作,恕繁不舉。

  受禅宗意境影響的詩文學,到了宋代,更爲明顯,宋初著名的詩僧九人,世稱九僧的風格(如劍南希晝。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臺行肇、汝州簡長、青城惟鳳、江東宇昭、峨媚懷古、淮南惠崇。)影響所及,便使醉心禅學的詩人,如楊大年(億)等人,形成有名的西昆體。名士如蘇東坡、王荊公、黃山谷等人,無一不受禅宗思想的薰陶,乃有清華絕俗的作品。南渡以後,陸(放翁)範(成大)楊(萬裏)尤(袤)四大家,都與佛禅思想結有不解之緣,可是這都偏於文學方面的性質較多,不能太過超出本題來特別討論它,所以暫不多講,現在只擇其在宋、明之間,禅宗高僧的詩,比較爲通俗所接觸到的,略作介紹,如道濟(俗稱濟顛和尚)的詩:

  幾度西湖獨上船,篙師識我不論錢,一聲啼鳥破幽寂,正是山橫落照邊。

  湖上春光已破悭,湖邊楊柳拂雕欄,算來不用一文買,輸與山僧閑往還。

  山岸桃花紅錦英,夾堤楊柳綠絲輕,遙看白鹭窺魚處,沖破平湖一點青。

  五月西湖涼似秋,新荷吐蕊暗香浮,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問花花點頭。

  以及他的絕筆之作,如:“六十年來狼藉,東壁打倒西壁,如今收拾歸來,依舊水連天碧。”若以詩境而論詩格,他與宋代四大家的範成大、陸放翁相較,並無遜色。如以禅學的境界論詩,幾乎無一句、無一字而非禅境,假使對於禅宗的見地與工天,沒有幾十年的深刻造詣,實在不容易分別出它的所指。

  如王安石的詩:

  《無動》:無動行善行,無明流有流,種種生住滅,念念聞思修,終不與法縛,亦不著僧裘。

  《夢》:知世如夢無所求,無所求心普空寂,還似夢中隨夢境,成就河沙夢功德。

  《贈長甯僧首》:秀骨龐眉倦往還,自然清譽落人間,閑中用意歸詩筆,靜外安身比大山,欲倩野雲朝送客,更邀江月夜臨關,嗟予蹤迹飄塵土,一對孤峰幾厚顔。

  《次韻舍弟賞心亭即事》:霸氣消磨不複存,舊朝臺殿只空村,孤城倚薄青天近,細雨侵淩白日昏,稍覺野雲乘晚霧,卻疑山月是朝暾,此時江海無窮興,醒客忘言醉客喧。

  《懷锺山》:投老歸來供奉班,塵埃無複見锺山,何須更待黃梁熟,始覺人間是夢間。

  《江甯夾口》:月墮浮雲水卷空,滄洲夜(水斤)五更風,北山草木何由見,夢盡青燈展轉中。

  又:落帆江口月黃昏,小店無燈欲閉門,半出岸沙楓欲死,系船猶有去年痕。

  《寄碧岩道光法師》:萬事悠悠心自知,強顔於世轉參差,移床獨向秋風裏,臥看蜘蛛結網絲。

  又:大梁春雪滿城泥,一馬常瞻落日歸,身世自知還自笑,悠悠叁十九年非。

  如範成大的詩:

  《請息齋書事》:覆雨翻雲轉手成,紛紛輕薄可憐生!天無寒暑無時令,人不炎涼不世情,栩栩算來俱蝶夢,喈喈能有幾雞鳴?

  冰山側畔紅塵漲,不隔瑤臺月露清。

  《贈壽老》:農圃規模昔共論,雲奎蔔築又逢君。眉唐壽老長隨喜,好個抛梁祈願文。

  《偶箴》:情知萬法本來空,猶複將心奉八風。逆順境來欣戚變,咄哉誰是主人翁。

  《徑山傾蓋亭》;萬杉離立翠雲幢,袅袅移聞晚吹香,山下行人塵撲面,誰知世界有清涼。

  余且再舉幾首唐、宋之間禅師們的佳作,藉此以見唐、宋詩詞文學風格轉變的關鍵。

  唐代禅師:

  寒山大士: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

  慧文禅師:五十五年夢幻身,東西南北孰爲親,白雲散盡千山外。萬裏秋空片月新。

  慧忠撣師:多年塵土自騰騰,雖著伽黎未是僧,今日歸來酬本志,不妨留發候然燈。

  雪窦重顯禅師(與時寡合):居士門高谒未期,且隈岩石最相宜,太湖叁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向誰。

  又《五老師子》:踞地盤空勢未休,爪牙何必競時流,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雲擎也出頭。

  又《透法身句》:一葉飄空便見秋,法身須透鬧啾啾,明年更有新條在,煩惱春風卒未休。

  又《大功不宰》:牛頭峰頂鎖重雲,獨坐寥寥寄此身,百鳥不來春又過,不知誰是到庵人。

  又《晦迹自恰》:圖畫當年愛湖庭,波心七十二峰青,如今高臥思前事,添得盧公倚石屏。

  又《送寶用禅者之天臺》:春風吹斷海山雲,徹夜寥寥絕四鄰,月在石橋更無月,不知誰是月邊人。

  又《寄陳悅秀才》:水中得火旨何深,握草由來不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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