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欲問義心義,遙知空病空。
山河天眼裏,世界法身中。莫怪銷炎熱,能生大地風。
(《王右丞集箋注》卷7)
白居易詩:
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余卻有余,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禅禅是動,不禅不動即如如。(《白氏長慶集》卷65)
王、白二人之詩雖然不能斷言有否境界,但語涉禅理,都顯出他們對禅的某種程度的體悟。
儲光羲〈詠山泉〉:
山中有流水,借問不知名。映爲天地色,飛空作雨聲。轉來深澗滿,分出小池平。恬淡無人見,年年長自清。(《全唐詩》卷139)
李華〈春行寄興〉:
宜陽城下草萋萋,澗水東流複向西。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全唐詩》卷153)
這兩首詩,前者以山泉巧譬點出禅理,後者不著一字而禅機自現。常建〈破山寺後禅院〉也深寓禅趣: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禅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浮影空人心。萬籁此皆寂,惟聞鍾磬聲。(《全唐詩》卷144)
唐人以禅入詩的主題今人多所論及,(注47)但唐宋明清詩家也早已提點過,例如戴叔倫〈送道虔上人遊方〉詩說:
律儀通外學,詩思入禅關。煙景隨緣到,風姿與道閑。(《全唐詩》卷273)
又如明末清初李邺嗣〈慰弘禅師集天竺語詩序〉雲:
唐人妙詩若〈遊明禅師西山蘭若〉詩,此亦孟襄陽之禅也,而不得端謂之詩;〈白龍窟泛舟寄天臺學道者〉詩,此亦常徵君之禅也,而不得端謂之詩;〈聽嘉陵江水聲寄深上人〉詩,此亦韋蘇州之禅也,而不得端謂之詩,使招諸公而與默契禅宗,豈不能得此中奇妙?(《杲堂文鈔》卷2)
王士祯〈書溪西堂詩序〉雲:
嚴滄浪以禅喻詩,余深契其說,而五言尤爲近之。如王、裴〈辋川絕句〉,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以及李白“卻下水精簾,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爲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劉虛“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妙谛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通其解者,可語上乘。(《續尾續文》卷2)
有關以禅入詩可論者尚多,本文只爲證明唐代詩禅交涉的不同向度,因此不再細論。
(叁)詩僧示道之詩作
偈詩的發展有前後不同階段的流衍變化。早期佛經翻譯的偈詩是一種面貌,至東晉僧人能詩,以詩道,又是一種面貌,演變至唐,詩僧輩出,禅宗興盛,以詩說禅示法或做象譬、暗示的禅詩偈頌更形多元面貌。例如《壇經》中神秀與慧能的示法偈是純粹的哲理詩,(注48)後出題爲僧粲所作的〈信心銘〉、永嘉禅師〈證道歌〉也都是較近哲理化的古體,(注49)晚唐五代“五家七宗”以文字鬥機鋒的開悟偈、示法、傳法偈,是質直的五七言詩歌體裁,寒山、拾得、靈澈、皎然等詩僧的樂道之作,肯定人生,表現情趣,則保有豐富的詩歌藝術,也不乏嚴整的五七言律體等等。
慧皎《高僧傳》載東晉高僧鸠摩羅什與僧“論西方辭體商略同異”雲:
天竺國俗,甚重文製。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爲善,凡觐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歎爲貴,經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爲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哕也。(《高僧傳》)
這段很可以總括早期翻譯佛經中的偈詩之質直無味。例如《金剛經》偈雲: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應作非真分第叁十二)
這是佛家“六如”觀念簡潔呈現的一首言簡意赅的偈詩,旨意固然深遠,但文字卻無詩味,亦不合韻。這是偈詩“改梵爲秦”下的初期形貌。到東晉偈詩就較合中國詩歌體裁,康僧淵的〈代答張君祖詩〉、支遁的〈四月八日贊佛詩〉就已是中國詩歌形貌。如鸠摩羅什的〈十喻詩〉雲:
十喻以喻空,空必持此喻。借言以會意,意盡無會處。
既得出長羅,住此無所住,若能映斯照,萬象無來去。
(《先秦漢魏南北朝詩》晉詩卷20)
這首詩雖然無詩歌情趣,只充滿玄理,但已是合韻的五言古詩,“喻”“處”“住”“去”分別是去聲六禦與七遇韻,古詩通押。這種形式如詩,韻味不被視爲詩歌正統的偈,在初唐詩僧作品中仍存在,因此拾得詩雲:
我詩也是詩,有人喚作偈。詩偈總一般,讀時須仔細。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詩偈之間的差別。但中晚唐詩僧深谙詩調、韻律與體式,這種詩偈之別已泯合無形了。王士祯《香祖筆記》雲:
舍筏登岸,禅家以爲悟境,詩家以爲化境,詩禅一致,等無差別。
便是對這種詩禅充份融合的肯定。我們從幾則禅語公案可知中唐禅師對話的語言已是詩化語言,這是偈詩水准能合詩歌韻致的普遍現象。例如有關中唐天柱崇慧禅師(?-799)回答弟子問道的幾則記載:
問:“如何是天柱家風?”
師答:“時有白雲來閉月,更無風月四山流。”
師:“如何是道?”
師答:“白雲覆青峰,蜂鳥步庭華。”
問:“如何是和尚利人處?”
師答:“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問:“如何是西來意?”
師答:“白猿抱子來青嶂,蜂蝶銜華綠葉間。”(《傳燈錄》)
從這些問答可以看出天柱禅師取象自然,動靜空有互攝,充滿詩意與禅機。《景德傳燈錄》記載的唐代禅師這種詩化語言非常普遍。(注50)唐際有名的詩僧有王梵志、寒山、拾得、豐幹、龐蘊、靈澈、皎然、貫休、齊己等等。王梵志今亦存詩300余首,多偈詩,(注51)全唐詩則未錄一首。寒山詩今亦存300余首,收入《全唐詩》卷806中,二人詩雖通俗,但寒山較王梵志有雅調。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強生我,生我複何爲?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王梵志詩校輯》卷六)
閑自訪高僧,山萬萬層,師親指歸路,月挂一輪燈。
閑遊華頂上,日朗盡光輝,四顧晴空裏,白雲同鶴飛。(《全唐詩》卷806寒山詩)
由以上叁首詩中可知寒山詩具清氣,多自然意象,華彩也勝梵志一籌,拾得詩今存50余首,收入《全唐詩》卷807。這是初唐詩僧的豐彩。盛唐及中晚唐僧則韻如松風,淡然天和,有許多境高意遠調清的神韻詩作。如皎然〈聞鍾〉詩:
古寺寒山上,遠鍾揚好風。聲余月樹動,響盡霜天空,
永夜一禅子,冷然心境中。(全唐詩卷820)
貫休〈野居偶作〉:
高淡清虛即是家,何須須占好煙霞。無心於道道自得,有意向人人轉賒。風觸好花文錦落,砌橫流水玉琴斜。但令如此還如此,誰羨前程未可涯。(《全唐詩》卷836。
齊己〈題仰山大師塔院〉:
岚光疊杳冥,曉翠泾窗明,欲起遊方去,重來繞塔行。亂雲開鳥道,群木發秋聲。曾約諸從弟,香燈盡此生。(《全唐詩》卷836)
從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詩僧的詩意與禅意兼得,他們都能成熟地轉化自然意象,成就清淨禅境。據覃召文《禅月詩魂》所考,唐代民間流傳〈叁高僧諺〉雲:“之晝(皎然),能清秀,越之澈(靈澈),洞冰雪,杭之標(道標),摩雲霄。”(注52)可見禅僧詩風。周裕锴《中國禅宗與詩歌》據《全唐詩》考,唐詩僧凡百余人,詩作四十六卷,並且大部份詩僧都集中出現在大曆以後的百余年間。(注53)詩僧是詩禅融合的具現,他們嗜詩習禅兼得,兩不相礙,“吟疲即坐禅”(齊已〈喻吟〉)“一念禅余味國風”
(齊己〈謝孫郎中寄示〉),在唐代詩壇上蔚爲多元豐彩。周裕锴並粗分爲兩大類:“一是以王梵志、寒山、拾得爲代表的通俗派。二是以皎然、靈澈等人爲代表的清境派。”(注54)
宋姚勉〈贈俊上人詩序〉曾雲:“漢僧譯,晉僧講,梁、魏至唐初,僧始禅,猶未詩也。唐晚禅大盛,詩亦大盛。”(《雪坡舍人集》卷37)我們可以之來簡約看出偈詩從漢到唐的流變,並從而看出唐代詩僧之盛與詩禅融合的成果。
(四)以禅喻詩之開端
詩禅交涉在詩歌創作上以唐代文士禅機詩和詩僧示禅詩爲高峰,但在詩歌理論上,此際方爲萌芽期,以禅喻詩在宋代才大行,明清仍盛。但唐人以禅喻詩,詩論上開創意境說,著重空靈意境的追求等詩學觀念,都已有了起始端倪。
中唐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就已有用禅宗南北宗來品評詩文流派的說法:
荀孟傳於司馬遷,遷傳於賈誼。誼谪居長沙,遂不得志,風土既殊,遷逐怨上,屬物比興,少於風雅。複有騷人之作,皆有怨刺,失於本宗。乃知司馬遷爲北宗,賈生爲南宗,從此分焉。(南卷〈論文意〉)
這段話不管文學史上比論真確與否,顯然正是以禅喻詩文的開端。這種以南北宗比論詩壇的作法,中唐賈島〈二南密旨〉,晚唐詩僧虛中〈流類手鑒〉,(55)都有數說。影響宋人呂本宗《江西宗派圖》、劉克莊〈茶山誠齋詩選序〉(見《後村先生大全集》卷97),也紛紛以禅門宗祖喻詩人地位,以禅門宗派比附詩派。嚴羽是“以禅喻詩”最具特色的人物,《滄浪詩話》論唐詩雲:
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禅,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禅,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以還之詩,則小乘禅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
這種比附,以佛家叁乘來看錯謬甚多,但可以看出宋人以禅喻詩,取佛家宗派爲論的現象,這種風氣其源自唐殆無疑異。
近代學者多主張,唐“意境論”詩說的形成主要得力於禅宗,(56)無論是王昌齡《詩格》、皎然《詩式》、可空圖《廿四詩品》…
《論詩禅交涉--以唐詩爲考察重心(蕭麗華)》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