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任何事的藝術
宗薩欽哲仁波切開示 馬來西亞,2002 年
英文編輯/審稿:Suzie Erbacher、周熙玲;中文審稿:馬君美
禅定、瑜伽、或氣功,我想這在最近都成了時髦的事兒。大家認爲打坐禅定是佛教徒做的事情,所以佛教和禅定通常被牽扯在一塊兒。
何謂禅定?
「禅那」、「叁摩地」或藏文的「貢」,這些詞都包含了無窮的意義。對于我們大部分人來說,禅定就是雙腿盤坐、身軀挺直、幾分鍾內什麽事都不做,我想這可以是禅定。以這種方式了解禅定很好,不過了解的不完全。我說這種了解的方式很好,是因爲「什麽都不做」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啊!現在這個時代,「不做任何事」是一個非常非常珍貴的力量或能力。
今天晚上回到家裡,你們應該坐在客廳的沙發椅上,試著幾分鍾之內什麽也不做。我想你們可能辦不到,遲早會去找電視遙控器。也許你甯願看報紙,當然,很快地你會感到厭倦。然後打電話給朋友,也許跟他們討論舉辦派對的事。基本上我們需要娛樂,我們渴望娛樂,有了它我們才會神采奕奕。娛樂是必要的,我們需要有事情可做。我們的心即便一瞬間也不能被冷落,它必須忙碌。有個很好的理由可以解釋爲什麽我們無法什麽事也不做。
當你坐著,幾分鍾內什麽事也不做,我們都有的基本不安全感便開始浮上表面。而這是我們不想要的情況。我們需要隱藏這個基本的不安全感,我們需要假裝它不存在,這就是爲什麽到最後我們要尋找遙控器、看報紙,基本上就是要尋找某種娛樂。這是爲什麽,在座的許多人一聽到禅定,就會聯想到坐直、有時閉上眼睛、雙腿盤坐、什麽事也不做;我認爲這種理解很好。僅僅這麽做就會爲這一生帶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可是禅定不只是什麽事也不做。佛法的精髓是智慧,假如你抽掉佛法的智慧面向,就只剩下宗教的胡說八道,那些實在沒有用,只會束縛你,它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折磨罷了。我這麽強調是因爲這跟一般宗教的概念有關,大家把佛法聯想到戒律、道德等等的事情,卻從來沒有聯想到智慧;這有點悲哀。
有時我在飛機上,鄰座的人猜想我是個佛教徒〈笑聲〉,他們問:「你是佛教徒?」我回答是。然後他們問的第一個問題就與智慧無關:「你們佛教徒不吃肉,對吧?」這是一個跟道德、戒律有關的問題。我的意思是,這樣很好,但佛法不單只是道德和戒律。事實上,第七世紀的印度學者寂天就曾說過:「如果沒有智慧,所謂的悲心、愛心、慈心和戒律,就成了盲目愚昧的舉動。」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話。
在佛教裡,我們需要培養智慧,而我們也有許許多多的方法可以培養智慧。其中最實際、簡易、經濟、而且風險最低的方法,可以說就是禅定。這是爲什麽每一個佛教團體和佛法教授都強調禅定。禅定正好是培養智慧的一個很好的方法,可能還是最好的方法。即使我們討論禅定,而且還可能禅坐一會兒,但我們所做的禅定也只是次要的。我們需要培養的是智慧,那才是修禅定的主要原因。
何謂智慧?
那麽,何謂「智慧」?顯而易見的,你們會問到這個問題,而且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並不是在討論藉由念咒、供香等方法從某處喚起的一個神聖的心,完全不是這樣,佛教徒也不會相信是這樣。佛教並不是一個有神論的道,佛教徒不相信一個獨立存在于外在,並且決定我們生命的造物主。
佛教根本的見地是,你自心的本性就是所謂的「本善」(basic goodness),你必須自己去發覺它。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智慧」。智慧是心處于正常狀態的頂峰。當你的心體驗到絕對的正常狀態,那就是智慧。不過,這個正常狀態是非常相對的概念,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詞。那麽,何謂「正常狀態」?如何能夠正常?這就是爲什麽會有經、論、派別、辯論等等,這是個困難的題目。要如何定義「正常」?我看著你們,認爲你們都很正常;你們看著我,我確定你們也不會以爲我發了瘋、很不正常。所以我們一定都還算是正常。有一些細碎的方法可以判斷我們是否正常,讓我來告訴你們。這是什麽?一杯水,同意嗎?就是一杯水,不是別的什麽東西,不是膿血,不是用來住的房屋。你我之間有某種一致的看法──這是一杯水。基于這一致的看法,你們相信我是正常的;同樣的道理,我也認爲你們是正常的。不過,我們都還不知道。假如我們再多相處兩個禮拜,你們就會開始了解到,我們每一個人都有點不正常〈笑聲〉。有些事情困擾我,可是你不懂爲什麽那些事情會困擾我,你想不到一絲理由爲何它會困擾我,但它就會如此;另一方面,我看到某些事情讓你開心,而無法理解爲什麽它們會讓你開心。
對我們某些人來說,輕輕一擊是喜樂之源;另有一些人認爲,皮鞭和鐵鏈才是快樂的來源,你去荷蘭就會見識到〈笑聲〉。然後你想,這些人怎麽會認爲皮鞭和鐵鏈是快樂的來源呢?可是對某些人而言,它們是快樂之源。所以,「正常」是非常相對的。我認爲正常的並不見得你也會認爲正常,這就是爲什麽我們必須對正常有個定論。當然,如果你去問一個心理學家,他們對于如何判斷正常有一套完整的說法。那不就是他們整個的目的嗎?這個現象非常奇怪,心理學家們讀了一些像是榮格或佛洛伊德的書,虛構出所謂的「正常」,然後再依此爲人治療。他們努力幫助人們達到那個「正常狀態」,然而許多時候我們知道,這些心理學家本身並不正常,病人還比較正常〈笑聲〉。生氣很正常,熱情激昂很正常,這些情況都常常發生。所以在佛教裡,要如何判斷什麽是正常?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我們要禅定,就必須討論它。
從聖者的觀點來看,我們所經曆到的每一件事,只要是透過自我去體驗的,就是不正常。根據聖者的看法,我們都瘋了,待在這個房間裡的所有人都完全瘋了;而且這其實是真的。你到隔壁去買本雜志,雜志上說:「這是二十世紀人類應該擁有的美腿。」每一個人就都會想要擁有那樣的美腿,不是嗎?當成千上萬的衣索匹亞人死于飢餓,世界上其他地方上百萬的人卻非常努力地節食,以便擁有這種美腿,這種審美觀其實是由「大都會」雜志或時尚雜志的一些笨蛋編輯所決定的。我們做很多很不正常的事,只要到隔壁購物商場看看就知道。
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很獨特,但同時,每一個人又都害怕自己完全的獨特。因爲你若是完全獨特,就會被孤立。你必須稍微被社會接納,必須稍微與他人協調一些。我們做許多事情,逛街購物只是一個小例子。權力、金錢、成功、人際關系。男女關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所謂的男女關系,假如你仔細去看,它的基礎就完整地呈現出不正常。當這兩個人不太正常時,關系就會起作用;假如其中一人變得完全正常,也就是說,他或她沒有了忌妒、驕傲、嗔恨、熱情、佔有欲等等,這個關系就無法作用了。知道爲什麽嗎?因爲另外一方會變得很沒有安全感。試著給你的伴侶他或她所要的自由,完全的自由。你的伴侶就會變得很擔心〈笑聲〉。你的伴侶希望你有一點佔有欲,不是這樣嗎?「你去哪兒了?」「你昨晚在哪裡?」一點點佔有欲就好,如果太多,你的伴侶又會感到窒息。
我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正常,知道爲什麽嗎?因爲它們都起源于自我、執著、忌妒、驕傲、嗔恨等等。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變成造作而不正常。實際上,不正常對買賣生意有幫助,生意以不正常爲基礎。可口可樂的廣告標語:Coke is it! 我們讀這個標語,看到可口可樂,于是這個標語就産生了效果,我們成爲這個廣告、這個訊息的奴隸。我們自認爲是自由社會的一份子,我們自認爲很自由,可是沒有一個人是真正自由的。只要你不正常,你就不自由。你想要融入社會,所以你總會去做別人要你做的事。也許你認爲你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去做這件事,但終究你會成爲你的選擇的受害者。
爲什麽會如此呢?如何變得「正常」?接下來的問題很重要。我們如何生活在這種城市裡?不論你去哪裡,往東、往西、往南、往北,不論往哪一個方向去,你都會看到廣告。你所遭遇到的一切都是二十一世紀的現象──你去工作,必須跟同事和平相處,必須討好老板,不可以被炒鱿魚,應該求取晉升…種種這些,你需要買車子,需要有電話,還要付帳單。我們生活在依賴性很強的社會裡,每一件事物都相互依賴,這是佛法的另一個重點──相互依存。我們非常依賴各種事物,我們吸入呼出的空氣,很快地也需要依賴其他的事物。生活在這種社會裡,我們要如何才能達到正常呢?我們能夠怎麽做?我們應該放棄工作、剃頭、躲到深山洞穴裡去嗎?即使這麽做就會正常嗎?不一定。我想不會,因爲你可能變成另一種不正常,寺廟式的不正常〈笑聲〉。
事實上,情況比現在更糟。因爲你現在的不正常還有點天真和樂趣,當你走進寺院或者成爲一個出離的人,就會變成非常嚴重的不正常。那我們該怎麽做?當然,一定有一個道可以讓我們遵循,一定有一些事情我們可以做。禅定,這是我們必須做的。
禅定的藏文「貢」,它的意思是「逐漸習慣于」。當我們身體坐直,並不是從某處召喚某種神靈。不要那麽想,因爲那跟佛法無關。當我們身體坐直,就算只坐二分鍾,你是去切斷念頭的鎖鏈。通常,每當我們想到某件事,就會採取一些行動來滿足這個念頭,像是抓起遙控器並且按下按鍵,我們實際上會採取行動。可是在禅定的過程裡,不管什麽念頭出現,你就只要看著,然後結束念頭的鎖鏈。你不會自動地到達正常,不會一夜間就到達正常,但你可以身體坐直並且什麽都不做,不正常就沒有機會出現。這是我們必須做的。每天禅定二分鍾,不要求太多,每天持續坐二分鍾,只要二分鍾。如果你坐著,不做任何事,甚至不做白日夢,白日夢也得丟棄,那麽你所做的就是截斷念頭的鎖鏈。誠如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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