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達 15 年,著《華嚴經疏》等一百余卷。在他的《大方廣佛華嚴經疏
諸菩薩住處品》中,有一段脍炙人口的論述:
“清涼山,即代州雁門郡五臺山也,于中現有清涼寺。以歲積堅冰,夏仍飛雪,曾無炎暑,故曰清涼。五峰聳出,頂無林木,有如壘土之臺,故曰五臺,表我大聖五智已圓,五眼已淨,總五部之真秘,洞五陰之真源,故首戴五佛之冠,頂分五方之髻,運五乘之要,清五濁之災矣。”
這段論述,從五臺山形的特征來證明文殊即五臺山的體與德,明顯地帶有實證意義,與單純比附性地把五臺山當作《嚴華經》中清涼山不同。而從這段實證性論述的內容來看,則既具有密宗的特色,又具有中國傳統信仰的影響。按照密宗的說法,文殊形如童子,頂發結髻,有一髻文殊,五髻文殊,八髻文殊,而以五髻文殊爲主體。童子取天真,五髻表五智五佛。澄觀認爲,五臺山五頂臺頂的山形,正是文殊所說的“五種”功德的表露: “表五智已圓”,即表露佛的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成所作智、法界體性智、大園鏡智等五種智慧經圓滿;“五眼已淨”即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等五眼已經清淨;“ 總五部之真秘”,即全面把握了佛教的苦、集、滅、道、修等五部的真秘義;“洞五陰之真源”,即徹底知悉佛教的色、受、想、行、識等五陰(五蘊) 的真正根由。文殊雖爲菩薩,實際上早已成佛,具有佛的上述一切功德,因而,他也就具有佛的形象和能力:五個臺頂之形,正表示他首戴五佛之冠 (冠中有東方金剛部主阿肉如來,南方寶積部主寶積如來,西方蓮花部主無量壽如來,北方羯磨部主不空成就如來,中方如來部主毗盧舍那如來等五化佛,此冠爲諸佛所戴之冠),頂有東、西、南、北、中五方之髻,能運用人、天、聲聞、緣覺、菩薩等五乘之精要,清除劫、見、煩惱、衆生、命等五濁之災。澄觀的這段論述,發揮想象力,以密宗的文殊菩薩法相擴展如佛的法相,並具體化爲五臺山五個臺頂之形,無疑是對密宗的的繼承和發展。
但同時,澄觀的論述也繼承和發展了中國的傳統信仰。在萬物有靈論基礎上形成的天人合一論,是中國傳統信仰的核心。作爲至上神的天與人合一,其內容有二:一是天人相通,天與人通,人能感天;二是天人相類,形體相類,性質相類。天人形體相類,是按照“具體 - 抽象-具體”的道路,把具體的自然力抽象爲神,然後把抽象的神偶像化,賦予人的形象,還可能再把偶像神具體比附于日月山川等自然物。 這種以山川之形直接比附爲神的淺層民間信仰十分普遍,甚至由此孳生出專門的學問一堪輿學。既然山川之形直接比附爲神,那末,山川也就可以具有人的仁愛、智慧等道德屬性,並且是理想化的道德屬性,這就是天人性質相類了。澄觀以五臺山五個臺頂之形直接比附爲文殊五髻,並認爲它們表現出五種智慧與道德,豈不是明顯的天人形體、性質相類嗎?至于“運五乘之要,清五濁之災”,也不過是天人相通,天可佑人,人可感天的具體引申罷了。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以“五”言事,利用五行說來建立事物之間的聯系,說明事物的基本結構,是一大特色。這個特色也體現在宗教信仰中,如五帝、五神、五祀、五嶽、五通等。澄觀論術處處以“五”立論,固然因爲五臺山正好有“五”個臺頂,佛教密宗正好有“五智”、“ 五眼”之類說法,但中國傳統信仰也恰恰以“五”爲數,這恐怕不是毫無因緣的。
可見,澄觀的論述,實際上是把密宗信仰和中國傳統信仰巧妙地糅合起來了,既能爲佛教界悅服,又能爲世俗所接受;既滿足了淺層信仰的直覺要求,又可引發深層的哲理探索,因而成爲五臺山文殊信仰的經典論述。不空從組織上推行五臺山殊信仰,澄觀則爲五臺山文殊信仰作了理論上的論證。這兩位宗師從不同角度進一步把中印文化結合起來,使五臺山佛教進入鼎盛時期。如同海納百川,兼容並蓄,佛教各宗派到五臺山來,借五臺山文殊信仰的因緣以弘揚本宗;五臺山則發揚佛家平等精神,一視同仁地歡迎各宗,從而迅速壯大了自己。《清涼山志》卷二:“按古傳,五峰內外,佛刹凡叁百余所”。這是指唐代說的。這些梵宇琳宮,如同一顆顆明珠,鑲嵌于青山綠水之間,星羅棋布,梵呗相聞,使五臺山成爲真正的人間佛國。中唐劉禹錫同時的柳宗元在《送文暢上人登五臺遂遊河朔序》中說:“雲、代之間有靈山焉,與竺乾靈鹫角立相望,而往解脫者,去來回複,如在步武。則勤求秘寶,作禮大聖,非此地莫可。”(《柳河東集》卷 25)晚唐文宗時,鄉貢進士錄姚 在《大唐潤州句容縣大泉寺新叁門記》中則說:“今天下學佛道者,多宗旨于五臺,靈聖蹤迹,往往而在,如吾黨之依于丘門也。”《金石萃編》卷 113)這些評價,反映出五臺山當時乃是佛教的中心,其影響之廣,地位之高,一時無出其右。五臺山也是國際文化交流的重要場所。如摩迦陀國(今印度比哈爾邦南部)釋迦蜜多羅、罽賓國 (今喀布爾河下遊克什米爾一帶)佛陀波利、南天竺(南印度)、菩提仙那、迦畢試國(今阿富汗北部喀布爾)般若、中印度純陀、日本的靈仙、圓仁、惠萼、新羅的的慧超、渤海的貞素等,都曾到五臺山來朝禮或法。五臺山自尊自得,熱情好客,贏得了國際佛教界的尊重和景慕。
唐武宗滅佛,五臺山佛教受到嚴重摧殘。以後雖然有所恢複,但再也未能恢複到唐武宗之前的盛況。只是在五代及宋代,五臺山的影響卻盛而不衰。敦煌莫高窟和榆林窟中發現八幅五臺山圖,爲五代及宋代所繪,並有于阗文、藏文、梵文信劄,敘述那爛陀寺僧人普化及西域、河西地區僧人朝拜五臺山蹤迹。日本僧人澄覺第十一人,然等五六人,寂照等七人,成尋等七人相繼朝拜五臺山,還有那爛陀寺僧人蘇陀室利等七人,北印度口牛羅米利等七人來五臺山巡禮。元明清時期,五臺山文殊仰成爲團結各民族的紐帶,展現出一片異彩。這是喇嘛教傳入五臺山的結果。蒙古入主中原後,喇嘛教隨之進入中原,選擇五臺山作爲內地的總禅林。西藏早就崇敬五臺山。兩《唐書》記載吐蕃曾遣使向唐朝求五臺山圖。元世祖忽必烈帝師、喇嘛教薩迦派(俗稱花教)第五代祖師八思巴在五臺山居住一年,聽受了全套密法及疏釋,還聽受了大乘瑜伽行派的經論,寫下《文殊菩薩名義贊》《花朵之蔓》等著作,又用千金鑄瑪哈噶拉像供奉在五臺山。五臺山對喇嘛教很吸引力,要擴大喇嘛教在內地的勢力,五臺山無疑也是極好的基地。忽必烈中統期間(1260-1263),喇嘛教高僧膽巴經八思巴推薦谒見忽必烈,忽必烈封他爲“金剛上師”,命他進駐五臺山,主持壽甯寺。這是五臺山有喇嘛教之始。
明初,中印度迦維羅衛國 (今尼泊爾境內)上座部高僧具生吉祥在五臺山居住五年,教化甚衆。洪武七年(1374)奉诏至金陵,被明太祖所留。但他一直想回五臺山。喇嘛教中的格魯派(黃教)興起,其祖師是宗喀巴。爲了懷柔蒙、藏,按照明太祖製定的“因其俗尚,用僧徒化導爲善”的政策,明代諸帝都大力扶植黃教,五臺山自然沿襲爲內地黃教的中心。永樂帝時,曾派人迎請宗喀巴,宗喀巴派弟子釋迦也失到京,被封爲大慈法王。據藏文史料,釋迦也失在五臺山修建了五座黃教寺院。明代所任命的五臺山僧官稱爲“欽依提督五臺山兼管番漢僧寺”,可見、漢僧寺 (青廟)與番僧寺(黃廟)並存的基本格局,在明代已經形成。蒙、藏人民相信宗喀巴是文殊化身,《宗喀巴大師傳》說:“宗喀巴大師轉生在五臺山,以班智達 (學者)的形象出現。上午對許多學經弟子說法,下午對許多持金剛師講說密法。”五臺山成爲黃教聖地之一,蒙、藏人民朝拜者不斷。
清代,入關前國號滿洲。在滿、蒙、藏語中,滿洲與文殊讀音相同,都讀作曼殊。滿族由此對五臺山文殊菩薩懷有特殊感情。他們在團結漢族的同時,十分注意用黃教團結蒙族和藏族。乾隆就說:“興黃教即所以安蒙古”。康熙曾五次到五臺,雍正一次,乾隆六次,五臺山黃教由此更爲發達。雍正時統計,黃廟達 26所以上,分屬兩大系統;達賴喇嘛系統及章嘉呼圖克圖系統。
屬達賴喇嘛系統的黃廟有 20余所,僧官稱紮薩克大喇嘛,由達賴喇嘛先派朝廷任命。紮薩克駐錫的菩薩頂寺,康熙時敕命全寺改覆琉璃黃瓦,與皇家建築規格等同,並設把總(正七品武官)一員,馬兵 10名,步兵 30名,守護香火供器。嘉慶朝臺時,菩薩頂寺有喇嘛 561人,可見其盛。屬章嘉呼圖克圖系統的有 6所,直接受章嘉活佛管轄。章嘉活佛爲內蒙古及青海黃教最大轉世活佛,在黃教中地位僅次于達賴、班禅及哲布尊丹巴。到清末,章嘉活佛共傳六世。從二世起,一直奉朝命駐錫于五臺山鎮海寺,管轄五臺山鎮海寺第 6寺及北京旃壇寺等處。由于章嘉活佛地位甚高,因而成爲全山黃教僧侶的領袖。 黃廟的殿堂、塑像、陳設,均爲藏族風格。僧人中漢族絕少,大多數爲蒙族、藏族,一律黃衣黃帽,學習藏文黃教經典,遵守由宗喀巴創建的戒律,按黃教儀規修行,與五臺山上原有的青廟和睦共處,各擅特色。
清代,由于章嘉活佛在五臺山,傳說達賴喇嘛曾在五臺山修行,因而五臺對蒙、藏、滿各族具有更大吸引力,成爲各族人民交往及團結的強大紐帶。外蒙48家旗王分4大行,每行12家,每年輪流到五臺山禮佛。內蒙,10活召,每活召有一家總管,也是輪流到五臺山朝拜。河保印以西的 7活召,包頭以西一帶6嘉刹,陝甘新一帶的東宮、西宮、敦鞑宮,每年都于 6月准時到五臺山叩首。普通蒙、藏人民到五臺山還願朝拜的,爲數更多。有許盡家産的,有許二分之一、叁分之一的,有許叩等身頭,紛紛前來。《五臺新志》載:“內外蒙古進香者,每年四月至十月,絡繹不絕,壇族雲集”。 大乘佛教中漢、藏兩大體系彙合于五臺山,青廟與黃廟並存,顯考與密教競傳,成爲五百年來五臺山的最大特色,也是世界佛教史上的一大奇觀。本來,漢地佛教各個宗派在隋唐相繼開成,唐末開始融合,形成諸宗融會,禅教一致的潮流。以密宗來說,五代以後便與其他各宗相融合,不久即至絕響。然而,元、明、清叁代,源出密宗的喇嘛教傳入內地,在五臺山紮根發展,卻始終獨樹一幟。其所以如此,因爲五臺山成爲喇嘛教基地,乃是政治上民族團結的需要造成的。既然如此,那末五臺山上的喇嘛教便勢必堅持自己的特色,以便能吸引蒙、藏、滿等各族人民,發揮其民族團結基地的作用。所以五百年中,五臺山喇嘛教與漢地佛教始終未曾融合。不過,五臺山也由此確實起到了這種作用。以清代來說,二百余年中蒙、藏與內地相安無事,甚至清末積弱,蒙藏也未曾離心,這與尊重包括五臺山內的喇嘛教是大有關系的。當然,由于五臺山的喇嘛教保持著自己傳統的特色,與漢地傳統信仰和民族風俗相距較遠,對漢族人民影響不大,這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結合是有各種形式的。兩種文化信仰融而爲一,如中印文化信仰的融合是一種結合;兩種文化信仰雖各保持自己的特色,但共同建設同一信仰,互相尊重,互相合作,如喇嘛教和漢地佛教共同建設五臺山文殊信仰這樣,也是一種結合。五臺山文殊信仰頗爲興盛,正是漢、藏兩大佛教體系結合的結果,也是各民族共建的結果。
總之,五臺山文殊信仰,乃是中外文化、各宗派思想、各民族信仰相結合的産物。佛教聖地五臺山本身,便是國內各民族之間、各宗派之間以及中外之間團結合作的象征,源遠流長。在當今新的曆史條件下,五臺山必將爲新的中外文化交流及民族團結作出自己獨特的貢獻。
(原載《太原大學學報》2002年3期))
《五臺山文殊道場的形成和發展(馮巧英)》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