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沙門
馬明博
一提到“和尚”——看著身邊的朋友們,我問:“你首先想到的是誰?”
答案竟然是“《西遊記》裏的唐僧”。
那個俊美的白面唐僧,身披袈裟,騎白龍馬,西天取經,相信眼前的每一個人都是好人,結果被種種變化的妖精捆綁起來;他的叁個徒弟,嗔怒好鬥的孫猴子、貪吃貪睡貪色的豬八戒、愚癡無措的沙和尚,更是跟我們的現實生活搭不上界。
這叁個徒弟,分別代表著佛法中所講的根本叁毒“貪、嗔、癡”。西天取經,成佛路上,唐僧每天都在和貪、嗔、癡打交道。
問:“你知道什麼是貪、嗔、癡嗎?”
答:“我又不是唐僧,貪、嗔、癡跟我們有什麼關系?”
笑著搖搖頭,且進行第二問:“你願意當和尚嗎?”
被問到的都笑著搖頭。
爲什麼不願意?答案很多。以佛家觀之,人不願意當和尚,是因爲放不下。每個人都有他的放不下。種種放不下,五花八門。
第叁問:“如果有個機會,可以當一天一夜的和尚,你願不願意試一下?”
被問到的,大都眼睛發亮,“好啊,哪裏有這麼好的機會?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肯定新鮮、好玩!”
新鮮與好玩,是現代人所追求的生活意義。因爲新鮮與好玩,方才那些放不下的,決定在一天之內試著放下。
佛教在中國傳承兩千年,沒有能夠像泰國、斯裏蘭卡等國家一樣,形成短期出家的習俗。社會上,人們對和尚的了解,大多是在俚語、笑談、小說、影視中建立的。例如,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得過且過。和尚拜堂,外行。和尚打架,抓不到辮子。和尚的木魚,合不攏嘴。和尚分家,多事(寺)。和尚買梳子,無用。和尚敲木魚,老一套。和尚念經,照本宣科。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擡水吃,叁個和尚沒水吃……這些,以世俗間的價值衡量佛教,譏笑多于肯定。
2005年7月,柏林禅寺舉辦生活禅夏令營期間,增加了“短期出家”的活動。適逢機緣,我決定“放下那些總是放不下的”,與其他的71位營員一同剃度,做一天和尚。
當一天和尚,再舍戒還俗。此時發覺,門裏門外,感受大不相同。
剃度
在方丈寮,找明勇法師剃度時,我還是猶豫了一下。
做什麼,就要像什麼。想當一天和尚,怎麼還舍不下這些頭發?
參加短期出家的,可以找寺裏的任何一位僧人來剃發,雖說哪一位法師都願意爲你剃,我決定找明勇師。一來相熟;二來他做事認真,我得借機與認真結個法緣吧。
明勇師站在椅子邊上,剃刀在手,盛了半盆水的臉盆擺在椅子腿邊。
我用水潤濕了頭發,塗上洗發露,一番搓揉,滿頭白沫。明勇師說:“可以啦。”我走過去,坐在椅子上。
忽然感覺頭皮涼沁沁的。明勇師手法娴熟,刀刃在發根遊走,噌噌有聲,斷發紛紛,落在腳下的臉盆裏。
人生中的煩惱數不清,人頭上的頭發也數不清。此刻,就這樣做了了斷。
斬斷叁千煩惱絲,是出家必須首先要做到的。佛門講,舍得舍得,不舍不得。不舍去六根六塵的煩惱,哪裏能得到菩提智能的清涼?
胡思亂想著,明勇師輕緩的聲音入耳,擡起頭,左邊偏一下。
我看見要一同出家的文友、詩人勝勇,站在椅子的右前不遠處,滿眼恭敬地望著。
七月驕陽,暑氣相逼。剃發之前,汗藏發中,滿頭焦燥。剃發之後,新出汗水,馬上被風吹走。風在頭皮上走過,有丁點兒些微的痛,不太適應。
用手一摸,滑溜溜的,空空蕩蕩。
很快,勝勇也剃淨了頭發。洗淨頭上的浮沫、碎發,他擡頭看我,見我正在摸頭,他也伸手摸了摸。
兩個人對視一笑,恍在夢中。
一直以爲一頭長發才叫潇灑,此刻剃去了頭發,摸一摸頭,感覺也很舒服。
在《佛遺教經》中,佛陀對弟子的教導:諸比丘,當自摩頭,已舍飾好,著壞色衣,執持應器,以乞自活,自見如是;若起驕慢,當疾滅之,增長驕慢,尚非世俗白衣所宜,何況出家入道之人?爲解脫故,自降其身,而行乞耶。
剃發光頭,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界限。
雖然不改舊時人,但舊時行履處,如今要有所改變了。這個改變,就是要在這一天一夜24小時中,與滾滾紅塵、兒女情長劃出一道決絕的界限。
佛門裏的一舉一動,是真正的行爲藝術,都充滿了象征。既然要做一日沙門,“使人愚蔽者,愛與欲也”(《四十二章經》句),在這一日一夜之中,是要徹底放下的。
平日裏,上班出門臨行前,要照照鏡子,把頭發梳理得光彩整齊。今日剃發,這層牽挂便隨即放下。
摸一摸頭,頓覺已非平日。
徑山禅師有雲“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將相之所能爲”。雖未能看破紅塵、徹底擺脫世俗、發願投身空門,但能短期出家做沙彌,也是難得的緣分。
剃度已畢,我與勝勇清掃地面,把碎發放進垃圾箱,洗淨臉盆,把椅子搬回原處。
明勇師說,光頭並不是和尚,剃發也不代表出家。明天早晨上早課的時候,淨慧老和尚要給你們授沙彌十戒。受了沙彌戒,你們才是真正的出家人。
受戒之前,記住要去洗一下澡,除卻塵勞不淨身。
著衣
近日的溽熱,被一場疾雨驅散。天將晴未晴,雲朵飄移,給大地上的衆生搭起了遮陽傘。柏林禅寺成爲溽暑中的一片清涼世界。
天色向晚,暮色降臨。重樓掩映,佛香四溢,風搖鈴铎,靜谧安詳。
萬佛樓前的廣場上,數只盤旋低回的紫燕,飛速地向濕漉漉的青石板做著俯沖,迅即掠起。
我說:“燕子是不是以爲這是一片水塘?”
勝勇說:“這是因爲空氣濕度大,氣壓低,許多小飛蟲在地面上飛。”
略一沈吟,他問:“這裏是佛門勝地,燕子在這裏吃小蟲子,也是殺生,不應該啊。佛菩薩爲什麼不出來管一管?”
我無語。
佛陀不是世間唯一的決定論者,也不是造世者,更不是萬能的神。佛菩薩來到世間,啓發衆生求解脫,並做出示範,但最終衆生還要自度。每一個衆生,人也好,燕子也好,蟲子也好……在生死輪回的因果相續中,不能靠外在的力量來改變自己,而要讓自性的光明照亮眼前、腳下的路。
在思忖間,普賢閣的門打開了,其他短期出家的營員陸續往普賢閣走來,我們也起身過去。
遵照短期出家的規定,每一個自願做一天和尚的人,都要把隨身攜帶的衣物、手機、錢物等悉數交由寺院封存。之後,依據各自的身高、腳的大小,領取僧褂、僧褲、綁腿、僧鞋、黃海青、袈裟、香袋、缽盂、鬥笠等。
一位英國營員,因爲腳太大,沒有合適的僧鞋,滿臉遺憾地放棄了短期出家的機會。
法師爲每一個人取了法名,在接下來的一天一夜裏,大家舍去俗家姓氏,相互稱呼法名。
在臨時的沙彌寮,更換上僧褲、僧褂、穿上海青後,大家又攜帶上香袋、缽盂與袈裟,到普賢閣集合,學習出家爲僧要必須具備的威儀。
法師們教示我們,僧褂、僧褲是常服,海青、袈裟是法服。爲尊重法故,法服的疊放是有講究的,更不能穿著法服進廁所。穿著海青與披搭袈裟有著截然的不同。日常生活中必備的香袋,也不能隨意拎在手上。打綁腿前,褲角要如何折都有著明確的規定。
佛門威儀,盡在細節。
穿著海青等,依法折疊,我無師自通。
見勝勇正爲難,便示範他應該如何做。
他感覺奇怪,問:“你以前穿過嗎?”
“沒有。”
又問:“怎麼這麼快就學會了?”
如果不是出家人,像袈裟等法服是不能穿的。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不學就知。隨口吟出:“今日既知心是佛,安知前世我非僧?”
衆生皆有佛性。世間人,哪一個與佛無緣呢?塵世的愛欲執著,把我們的心蒙蔽得太深。或許這個偶然的機緣,又把某些沈睡的記憶喚醒了。
勝勇點點頭,又問:“按佛家的因果來講,我們今天短期出家,是因是果?”
“既因又果。遠世種因,今日有果。今日種因,未來有果。”
勝勇說:“佛陀太偉大了。但是我還是有許多疑問。”
疑爲信門。
威儀
法師們在我們著衣後,教示排班了。悅衆師手執引磬,引領我們禮佛叁拜。之後,從湖北黃梅四祖寺趕過來的明基法師講解出家爲僧的種種威儀。
佛門威儀,具體來說,就是一個僧人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行住坐臥。
明基法師底氣十足,聲震屋瓦。他講話時,不用擴音器。
佛陀時代,舍利弗見到馬勝比丘進止有方,威儀端正,生歡喜心。得知馬勝比丘的威儀是師從佛陀所學,舍利弗迅即趕到佛陀座前,請求師從佛陀。
由此可見,具足威儀,對于佛教,對于僧人的重要性。威儀規範了僧人日常生活的行立坐臥、言談舉止,幫助僧人調攝身心。具足威儀能夠産生巨大的感召力,是無聲地宣講佛法,行無言的教化。
比如,行。走路時,應目視前方七尺,不可左顧右盼,不可低頭仰視。穿著海青行進時,應該雙手結印當胸。穿著長衫行進時,應該雙手下垂,自然擺動。行進間,雙手不可置放腰後;不可跑步,若要趕路,可放大步伐,但不可奔跑。走出寮房,須穿戴整齊,不可把僧鞋當拖鞋穿。進出大殿,要先邁靠近殿門的那只腳。
比如,住。站立時,擡頭挺胸,姿勢端正,雙腳前八後二,不可倚牆靠壁,不可雙手叉腰。與大德同在時,不可站在大德的上首、高處、對面,或與大德並排而站。
比如,坐。坐下時,要平肩、收腭、雙眼平視、手放雙膝。與大德同坐,應坐半座,不可坐滿,不可翹腿,並依大德指示的位置坐下,若招呼你與其平坐,應該禮貌遵行,不可違意。
比如,臥。睡眠時,要右脅而臥(吉祥臥),不可四仰八叉。
明基法師說:“教示威儀,是要大家時時刻刻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是幹什麼的。”
出家爲僧,非求安適,非求溫飽,非求名利,只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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