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與寒山詩研究述評及反思
崔小敬
提要:本文回顧了寒山與寒山詩的研究狀況,分爲寒山詩的流傳、結集及版本研究、寒山其人研究、寒山詩的內涵與風格研究、寒山詩的傳播與影響研究四個方面作了述評,並對當前研究所取得的成績以及存在的不足進行了反思,以爲未來研究的借鑒。
關鍵字:寒山與寒山詩研究述評反思借鑒
寒山在佛教傳統中—一向被視爲高僧大德,乃文殊菩薩之化身,與普賢化身之拾得、彌陀化身之豐幹並稱爲“叁隱”或“叁聖”,相傳曾顯現于天臺國清寺,又曾駐錫于蘇州寒山寺。除一些神奇的事迹外,寒山還留下了叁百多首詩,內容豐富,形式多樣,有些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寒山詩自晚唐起就在文壇、禅門內有所流布,而其人其詩在近現代以來的遭遇更可以用“離奇”和“獨特”兩個詞來概括。總的說來,二者在中國文學史和文化史上的地位並不算太高,但進入二十世紀後,卻突然大放異彩:二叁十年代白話文運動興起,寒山詩多用口語白話的特質被白話文運動的主將胡適、鄭振铎等先生發掘出來,並被重新闡釋和定位爲初唐叁大白話詩人之一;到了五六十年代,大洋彼岸的美國興起“垮掉的一代” (theBeatGeneration)運動,參與者們竟將寒山視爲宗師,對之頂禮膜拜。可以說,中國最激進的文化精英和美國最敏銳的知識分子都曾向寒山致意。從此,寒山與寒山詩研究也就成爲學術界的一個熱點,尤其是新時期以來,國內學術開禁,思想活躍,在這種自由寬松的學術背景下,寒山與寒山詩研究也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下面對寒山與寒山詩的研究作一綜述,並加適當點評,以爲今後研究之鑒。
當前的寒山與寒山詩研究大致可分爲四個部分,一是寒山詩的流傳、結集及版本研究;二是寒山其人研究,包括寒山是否實有其人的爭論及其時代、家世、經曆等的探討;叁是寒山詩內涵與風格研究,包括寒山詩與釋、道、儒叁個文化傳統的關系及其獨特詩風:四是寒山詩的傳播與影響研究。這四個方面共同組成了寒山與寒山詩研究的大廈。
一、寒山詩的流傳、結集及版本
據現有資料看,至少自晚唐起,寒山詩就已在文壇及禅門中有所流傳了,並且在一些文人中得到了較高的評價,如晚唐五代著名詩僧貫休有“子愛寒山子,歌惟樂道歌”之句川,齊已有“赤水珠何覓,寒山偈莫吟”之句,李山甫也有“康樂公應頻結社,寒山子亦患多才”之句,可見當時寒山及寒山詩影響與流傳的情形。
至宋代,寒山詩受到更多人的喜愛與重視。寒山詩獨特的表現手法與意境,曾引起王安石、蘇轼、黃庭堅、朱熹、陸遊等諸多著名文人的注意。王安石有《擬寒山拾得二十首》,蘇轼亦有《擬寒山詩八首》“”,黃庭堅喜書寒山詩,並有詩雲: “前身寒山子,後身黃魯直川刮,其對寒山之崇慕似非一般。朱熹有贊歎寒山詩之言,謂其“城中娥眉女”一詩“如此類,煞有好處,詩人未易到此”,並有督促天臺國清寺僧志南雠校刊刻寒山詩, “刻成幸早見寄”之語””。陸遊亦有《擬寒山詩》,謂: “掩關未必渾無事,擬遍寒山百首詩”,”,其《擬寒山詩百首》惜今不傳。兩宋對寒山評價最高者首推南宋詩人張镒,他將寒山奉爲古今詩壇“八老”之一,以寒山直承陶淵明,而與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轼、黃庭堅、陳師道等詩壇巨擘比肩。至元、明、清各代,詩壇對寒山與寒山詩的推重仍俯拾即是,如虞集將寒山視爲唐代詩僧的代表人物””:方回甚至將寒山拾得擡到比神秀、慧能更高的地位上;釋圓至還曾就寒山詩中“我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一首演繹爲《碧潭字銘》””:錢謙益稱“寒山子之詩,則非李太白不能作也””“;雍正帝更禦選寒山詩一百二十七首行世,並于雍正十一年(1733)敕封寒山爲妙覺普度和聖寒山大士,拾得爲圓覺慈度合聖拾得大士””, 自此寒山詩更是盛傳于世。
從書目著錄的情況來看, 自宋代開始,寒山詩就已進入了藏書家和目錄學家的視野,宋王堯臣等編《崇文總目》卷十著有“寒山子詩七卷”,宋鄭樵《通志》卷七著有“寒山子詩七卷”,尤袤《遂初堂書目》也著有“寒山詩”,無卷冊數。歐陽修等修《新唐書》卷五十九《藝文志》著有“《對寒山子詩》七卷”,後注雲: “天臺隱士。臺州刺史闾丘胤序,僧道翹集。寒山子隱唐興縣寒山岩,于國清寺與隱者拾得往還。” 《宋史》卷二百八十《藝文志》著有“僧道翹《寒山拾得詩》一卷”,以上著錄的辨證可參見余嘉錫先生《四庫提要辨證》卷二十·集部一《寒山子詩集二卷附豐幹拾得詩一卷》的有關考辨。清《文淵閣書目》卷四著有“寒山詩一部一冊”, 《秘殿珠林》卷二十叁有“寒山拾得詩一部”。但是,從整個詩歌史及文學史的情況來看,寒山詩卻並未占到重要地位。由于寒山詩語言的通俗性和較濃厚的宗教色彩,除一些書目著錄外,清代以前的唐詩總集或選集限于體例與習慣,幾乎都未收寒山詩,如宋計有功的《唐詩紀事》、楊士宏的《唐音》、明高楝的《唐詩品彙》等,只有胡震亨《唐音統簽》卷九百八十至卷九百八十五(《唐音辛簽》卷十七偈頌之十二至十七)收有寒山詩六卷,計叁百零六首,幾乎囊括了現傳寒山詩”“。到清禦編《全唐詩》,寒山詩才算在官方的正式唐詩總集中占了一席之地,並被列爲釋家類之首。
那麼我們今天所見的叁百多首寒山詩是怎樣形成的呢
關于寒山詩的結集過程,曆來盛傳的一種說法是:寒山詩原本是題于林間樹葉及人家屋壁上的,後來臺州刺史闾丘胤命國清寺僧道翹加以輯錄,得詩叁百余首,編集行世。對于這一說法,現代研究者既有表示贊同的,也有提出不同意見的,大體形成了以下叁種較有代表性的觀點,即“道翹輯錄說”、 “徐靈府輯錄說”和“寒山自編說”。 “道翹輯錄說”認同宋版《寒山子詩集》前闾丘胤序的說法,即認爲寒山詩確爲闾丘胤命國清寺僧道翹所輯錄。這種觀點在臺灣學者中較爲普遍,如趙滋蕃、黃博仁等,二人均認爲闾丘胤序是“曆史的目擊者所作的第一手紀錄與見證,其可信程度,不應等閑視之”””。 “徐靈府輯錄說”則認同《太平廣記》卷五十五所引杜光庭《仙傳拾遺》的說法,認爲寒山詩乃“每得一篇一句,辄題于樹間石上,有好事者隨而錄之”,而第一個對寒山詩進行編輯的則是天臺山桐柏觀道士徐靈府,後徐序被刪,刪序者並僞撰闾丘胤序,這樣闾丘胤序本《寒山子詩集》就出現了””。 “寒山自編說”則從寒山詩中找內證,因爲寒山詩中有“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叁字二十一,都來六百首。一例書岩石, 自誇雲好手”及“家有寒山詩,勝汝看經卷。書放屏風上,時時看一遍”這樣的句子,因此一些研究者認爲寒山在世時曾親自編輯過自己所寫的詩,這個“寒山自編本”是以後一切寒山詩集的版本來源。
現存最早的寒山詩版本是宋淳熙十六年(1189)國清寺志南刊本,這也是目前流傳的各種寒山詩版本的最重要祖本。此外,寒山詩集的版本數量之多、系統之複雜,直令人瞠目結舌,在版本梳理與研究方面,用力最勤、成績亦最突出的當推陳耀東先生,他曾就此發表多篇文章,如《日本國庋藏{寒山詩集)聞知錄》、 《寒山子詩結集新探》、 《{寒山子詩集)傳本研究》等,並承擔了寒山詩集版本研究的國家課題,其主要觀點是:寒山詩集最初爲寒山自編,共六百首,分體編次。後有徐靈府采編本叁卷,詩叁百余首;又有本寂注釋本,削徐序,增托名闾丘胤序,附拾得錄及詩。久之,本寂之文爲人刪削,僅留寒、拾詩及闾丘胤序,並增豐幹錄及詩,是爲《叁隱集》。清代之前,寒山詩集已有數十種刻本,且遠及日本、高麗。現存國內外著錄及傳世之刻本、抄本、注本、校本、選本共百余種,可分爲四大系統,一爲寒山拾得詩之“二聖詩”系統;宋刻《寒山子詩》一卷、 《豐幹拾得詩》一卷系統;宋刻國清寺本系統;宋刻寶祜本系統。陳先生並對諸系統之行格、版式、詩數、編次等情況做了詳細的甄別與辨析,揭示了其異同、特點及相互間的承繼關系。陳文俱在,讀者可覆按,不贅。
現代整理出版的寒山詩校注本也很多,按時間順序排列大略有以下數種:黃山軒的《寒山詩箋注》、曾普信的《寒山詩解》、卓安琪的《寒山子其人及其詩之箋注與校定》、李誼的《禅家寒山詩注》、錢學烈的《寒山詩校注》及其修訂本《寒山拾得詩校評》、徐光大的《寒山子詩校注》、郭鵬的《寒山詩注釋》、項楚的《寒山詩注附拾得詩注》等。以上寒山詩集新版本的出版爲當代的寒山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也顯示了當代學者在寒山詩整理與研究方面注重文獻、踏踏實實的良好學風。上述版本中以錢學烈與項楚之注本較有特色和影響,同時也是大陸流行最廣的兩個版本,尤其後者更被論者譽爲取得了“建構寒山文化研究的學術之廈”的卓著成就。
二、寒山詩與寒山其人
寒山詩的研究雖有不同意見,但其文本存在卻是無可置疑的:而寒山其人則引出了更大的爭議,以致危及到其存在的真實性。從史籍的記載看,有關寒山的資料常彼此矛盾,而且都帶有不同程度的神異色彩,更像是一種傳說,而非信史。因此,在關于寒山究竟是否實有其人的問題上,學術界也形成了叁種不同的觀點,可簡稱爲“寒山肯定說”、 “寒山否定說”和“寒山混合說”。
持“寒山肯定說”的學者認爲,寒山確有其人,是生活于唐代(筆者案:至于具體生活時代,又有初唐、中唐、晚唐等不同說法,詳見下文。)浙江天臺山的一位隱逸詩人。如陳耀東、羅時進、錢學烈等,臺灣學者如陳慧劍、黃博仁等也持這一觀點,另外一些教內人士也是這一觀點的大力支持者。日本學者中雖以持“寒山否定說”者爲多,但也有支持“寒山肯定說”的,如木村英一認爲寒山詩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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