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貶時弊 除惡興善
劉元春
——佛教法眼宗現實批判精神簡論
法眼宗是中國佛教禅宗中最後創立的一個派別。它始于五代,盛行宋初。其宗脈,曆經文益(885-958)、德韶(891-972)、延壽(904-975)叁代。因南唐主李璟曾谥號文益爲“大法眼禅師”,故各之。作爲宗派,流行不足百年,但因其有深宏的理論體系和圓融的信仰內涵,影響深遠。清朝雍正帝曾盛贊延壽是“震旦第一導師”,極力推廣法眼宗思想。①法眼宗的興衰,自有其深刻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原因等,而其理論的闡釋及信仰的確立,貫穿著一種可貴的現實批判精神,對當今佛教的發展仍然具有啓迪作用。
一、文益:駁斥宗門十病
文益7歲出家,後遊學浙江、福建、江西等地,善詩文,曾被南唐李璟禮爲“國師”《五代史補》、《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等均有記載。傳說他有著述文集“凡數萬言”今存《宗門十規論》、《大法眼禅師頌十四首》等。《宗門十規論》是他最重要的蓍作。“斯論之作,蓋欲藥當時宗匠腤郁之病”,厘清“ 粃糠相混擾”,“驅正見于邪途,汨異端于大義”,故而“宗門指病,簡辨十條,用诠諸妄之言,以救一時之弊。”②文論不長,不妨簡要概括如下。
所列舉的十種弊病是:第一“自己心地未明,妄爲人師”。參學的根本,原本在于自己心靈深處的根本覺悟,但一些人卻“滯句尋言,還落常斷”,“叢林雖入,懶慕參求,縱成留心,不擇宗匠”,“但知急務住持,濫稱知識,且貴虛名”。第二“黨護門風,不通議論”。佛教禅宗原來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南禅北禅及其延生的宗派體系只是方便施設。但有關門徒們卻“護宗黨祖,不原真際,競出多岐,矛盾相攻”,“角爭鬥爲神通,騁唇舌作叁昧,是非鋒起,人我山高”,“見解終成外道”。第叁“舉令提綱,不知血脈”。先賢祖師創宗立說都有其思想綱領,然後權巧方便,應運自然。但一些門徒“但知放而不知收”,“奴郎不辨,真僞不分”而“埋沒宗旨”,“只成得相似般若”。第四“對答不觀時節,兼無宗眼”。在禅宗僞仰、臨濟、曹洞等宗派祖師們采用棒喝、酬對機鋒等方法,爲了旁敲側擊、辨邪歸正,完全是一種有的放矢、應機說法的教育技巧。但現在“宗師失據,學者無稽”,“用人我以爭鋒,取生滅爲所得”,“棒喝亂施”,“诳谑群小,欺昧聖賢”。第五“理事相違,不分濁淨”。從佛教緣起論講,任何世間萬象,佛及衆生,雖外相差別,但理性平等,本質相同。但一些人在宣講佛法時“苟或不知其後,妄有談論,致令濁淨不分,谀訛不辨,偏正滯于回互,體用混于自然”。第六“不經淘汰,臆斷古今”。祖師“公案”故事有其特殊時代背景,同時,其中也有純屬戲嬉之言辭,學之無益。參學之人必須擇依善知識。第七“記持露布,臨時不解妙用”。學佛之人,不能只會模仿先賢,“承言滯句,便當宗風,鼓吻搖唇,以爲妙解”,不契實際,還妄稱“師承”。第八“不通教典,亂有引證”。宣揚佛法必須契合佛祖本意,博古通今。但有人“不識義理,只當專守門風”而“妄有引證”,“不假熏修,乃得少爲足”。第九“不關聲律,不達理道,好作歌頌”。禅宗祖師先賢們原喜好用歌頌偈語等形式,表達“佛之叁昧”,唱道真理,生動活潑。但後世有人“強攀英俊”,“以歌頌爲等閑”,“猥欲兼糅戲諧”,從而“呈醜拙以亂風,織弊訛而贻戚”。第十“護己之短,好爭勝負”。作爲化導世俗的僧人們原本應該續佛慧命,但有人卻“治激聲名,貪婪利養”,更有“望風承嗣,竊位住持,便爲我已得最上乘超世間法”,“破佛禁戒,棄僧威儀、,“口談解脫之因,心弄鬼神之事”。
文益駁斥宗門十病各有側重,比如,第二第十針對黨同伐異的宗派觀念,第四第六針對不求甚解的教條學風,第一第九針對裝腔作勢的虛浮作風,反對禅僧們追名逐利、弄虛作假、诳騙信衆的惡劣品質,教谕他們改邪歸正,走上導世利生的佛法正途。這些弊病,應是當時佛教界存在的真實情況。
二、延壽:抨擊邪見百種
延壽少年得志,年16作《齊天賦》獻吳越王錢 ,曾任華亭(今江蘇松江)鎮將,年28禮高僧永明出家。他學修並用,著作頗豐。據宋僧文沖《智覺禅師自行錄》記載,有61部197卷。現《卍續藏經》中收錄的有:《宗鏡錄》100卷、《萬善同歸集》6卷、《心賦注》4卷、《唯心決》1卷、《觀心玄樞》1卷、《定慧相資歌》1卷、《受菩薩戒》1卷、《警世》1卷。③這些著作的行文結構基本上是在設問之中先破後立,缜密嚴謹,鞭辟入理。其中,《宗鏡錄》構築了他的理論體系,而《萬善同歸集》、《唯心訣》等則提綱挈領,進一步發揮其主張。
《萬善同歸集》中,延壽爲了抨擊禅僧們輕蔑佛教善行而固守偏陋的錯誤,先列舉出十種錯誤觀點。這些觀點至今在佛教界中仍有影響。第一是“萬法皆心,任之是佛,驅馳萬行,豈不虛勞?”;第二是“祖師雲善惡都莫思量,自然得入心體,如何勸修,故違祖教?”;第叁是“萬善統唯無念,今見善見惡,願離願成,疲役身心,豈當是道?”;第四是“泯絕無寄,境智俱空,是祖師善歸……若論有作,心境宛然,憑何教文廣陳萬善?”;第五是“擬心即失,不順真如,動念即乖,違于法律,爲何廣說世間生滅緣起?”;第六是“若得理本,萬行俱圓,何須事迹而興造作?”;第七是“無心合道,豈須萬行、動作關心?”;第八是“若以色見我,若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如何立相標形而稱佛事?”;第九是“衆生不得解脫者,皆爲認其假名,逐妄輪回;雲何徇斯假名,轉增虛空?”;第十是“即心即佛,何須外求?”這十種錯誤觀念,雖各有所依,但關鍵在于完全錯誤地理解了佛教“唯心”與“外求”的概念,割裂了“心體”與“萬善”,“禅”與“教”等概念所蘊涵的理事不二、圓融無礙的辨正關系。佛教所謂“一切唯心造”,目的是爲了強調只有正本清源、淨化心靈,才能矯正衆生的不良行爲,造福于社會。而大乘佛教更主張在入世實踐的六度、四攝中,不斷完善人格,提高自己。一些人籍口“唯心造”便可“萬行俱圓”,這實際是庸俗的、膚淺的、機械的。“唯心”自造,必導致消極避世、無所事事。
如果說前述主要列舉的是反對入世實踐的錯誤觀念,那麼,延壽在《唯心訣》中用大部篇幅,“略標一百二十種邪宗見解”,進而詳細地指出各宗門信徒在修行實踐中常犯的120多種毛病,並從理論的高度進行層層細密的論證。這些毛病牽涉方方面面,大而言之,可用“狂慧”和“癡禅”概括。所謂“狂慧而徒自勞神,癡禅而但能守縛”。因爲癡禅是心性昏蒙,不明事理,造成心理偏執,狂妄自大,而成爲狂慧,反之亦然。諸如,癡禅之人或效無知木石之類,或守愚癡無分別而爲大道,或尚空見排善惡而作真修,或據畢竟空而生斷滅之心;狂慧者或弘禅觀而斥了義之铨,或據同理而起增上慢,或是菩提而謗正*輪,或著本智而非權慧。基于狂愚之心,自以爲是,或效無礙自在而放舍修行,或定慧偏習焦爛道芽,或行願孤興沈埋佛種,等等,最終毀棄道德理念、智慧心行,及至摧毀自己上求佛道、下化衆生的信仰根基。
究其原因,這些問題的出現在于宗門信徒們“皆不能以法性融通,一旨和會,盡迷方便,悉溺見河,障于本心,不入中道。”他們“不知萬法無體,一切無名,從意觀行,因言立號:意隨想起,言逐念興,想念俱虛,本末非有。”也就是說,禅宗門徒及一切學佛之人,必須打破對世間萬象乃至佛法各宗門語言名相的妄念偏執,徹底弄清它們是因緣和合而生與方便施設的,才可能獲得智慧解脫。
叁、圓融與行善:抑揚之本懷
法眼宗在禅宗五家七宗之中理論最爲宏富,但若論“宗風”,恐怕最難概括。有人認爲延壽雖然豐富了禅宗的理論與實踐,“同時也使禅宗本色喪失殆盡,法眼宗難于作爲禅宗的一個獨立支派繼續流傳,是必然的。”④禅宗本色是什麼?若從達摩“二入四行”的宗旨,到慧能“應無所住”的底蘊,從“石頭路滑”,到“趙州吃茶去”,他們的本色應是:當下徹見心性平等,立馬入世普度衆生;所謂直捷明了,不落偏執。推究法眼宗叁代祖師的“宗風”,可從這樣兩方面去理解:
1、理論上,博采衆長,圓融自在。文益在《宗門十規論》中認爲,其他禅宗門派“雖差別于儀規,且無礙于融會”。他在《華嚴六相義》中作頌有“諸佛意總別,何曾有同異?”這顯然是符合佛法本意。據《景德傳燈錄》記載,德韶也一再強調佛教整體是“歸源性無二,方便有多門”。延壽作爲集大成者,在《宗鏡錄》等著作中,充分運用唯識宗、華嚴宗、天臺宗、叁論宗等理論,所引資料約300種,包括釋、儒、道叁教典籍,答問評說,旨在融通。而他廣征博引,在于籍教明宗。全書之始,即“舉一心爲宗”,“照萬法如鏡”。“此一心法,理事圓備,是大悲父,是般若母”,以此代表宇宙諸法性體妙用,最終歸結到大乘佛法的菩提心行上。⑤
2、實踐上,廣行萬善,濟世安邦。他們在理論上批駁各種宗門弊病,歸根結底在于勸導大家將悟徹的性理,落實到奉行衆善的實處,即宗行菩提之心。這原本是曆代祖師們的佛種慧命。唐代高僧裴休繼承宗密思想,在《圭峰禅師碑銘並序》中指出,“夫一心者萬法之總也,分而爲戒定慧,開而爲六度,散而爲萬行。”值得提及的是,延壽在倡導六度萬行之時,大力提倡“濟急利時”,提倡慈善公益事業,主張“造一所寺,不如救人一命”。萬善之中“第一福田者”是“盡忠立孝,濟國治家;行謙讓之風,履恭之道。”將濟國安邦作爲法眼宗社會實踐的最重要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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