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辟了禅宗乃至中國佛教發展的新紀元。以往的佛教僧團幾乎完全依靠信徒與其它社會集團的供養和支持,特別是封建統治階級的封賜,被後世劃爲“食利階層”或者“寄生階層”。在衣食無憂之時,也喪失了自己獨立的品格,成爲某一統治集團或者勢力團體的附屬品,用佛法買人情。這不僅個人被輕賤,也連累了佛法遭亵渎。一旦失去社會物質的支持,佛教就面臨衰弱,隨著社會政治的變化而升沈。中國佛教有濃厚的封建主義色彩,缺乏應有的超脫精神,不能不說與僧團那種生存方式有很大的關系。這成爲佛教精神品位難以更大的伸張,佛教的曆史作用遭到貶損诟病的重要原因。
在唐代“安史之亂”以及“會昌法難”之後,中國佛教其它宗派都相繼衰敗,即使禅宗神秀一系的北宗也逐漸衰弱。相反,慧能一系的南宗卻強勢發展。這在很大程度上與南禅自食其力的生存模式有關,特別是農禅並重的廣泛推廣,爲禅宗奠定了能夠獨立發展的物質基礎。無求品自高,自強必有力。這是以禅宗爲主體的中國佛教傳續至今的一個內在力量。所以,曆代的禅宗高僧大德們都積極地倡導發揚農禅並重的優良傳統。
作爲親身體察了中國社會興衰,有高深證悟的禅門大德,虛雲和尚一直躬行不辍,成爲農禅並重的楷模,即使在整個中國佛教禅宗曆史上,也是出類拔萃、特立獨行的一位代表人物。在解放後,虛雲和尚爲了適應社會製度的變遷和發展趨勢,保持佛教的優良品格,以百歲老邁之軀,帶領廣大僧衆實踐並創立新的農禅生活模式。1950年,在廣東雲門寺大覺禅寺創立了“大覺農場”,製定了《農場組織簡章》,提出“爲適應現實環境之需要,特組織僧伽開發本寺所有荒地,努力增加國家生産,並以彌補本寺糧食之不足,且達到人人勞動自給自足之目的,用以維護祖庭爲宗旨。”同時,還強調“每日早、晚殿及晚上坐香、或普佛殿,除另有任務者外,均須齊到。”1953年,虛雲和尚帶領徒衆自力更生修複江西雲居山真如寺,更全面深入地實踐了農禅精神,留下了千古榜樣。他教誡弟子們“成爲佛弟子,豈可端然拱手,坐享其成。”同時,又強調“出家人不能和俗人一樣,光爲衣、食、住叁個字忙,還要爲道求生死。”他把禅法融入勞動之中去,引導弟子們在行走坐臥的日常生活裏體悟,在自足自立的辛勤勞作中體味禅樂。他常引用元代高峰原妙禅師的《插秧歌》教化大家,充滿了無限的禅境:
手執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爲道,退步原來是向前。(2)
——這讓我們體會到了禅師們那一顆顆澄明、愉悅、安詳的禅心,也讓我們由衷地敬羨他們超凡脫俗的人生風骨!
1953年5月,虛雲和尚在參加中國佛教協會成立大會時,所提交的叁個提案中,其中一個就是關于提倡農禅的。我們也抄錄如下:
提案人:虛雲
案由:爲圖自力更生,倡導計老受酬,以維佛門根本案。
理由:佛教無我,其以財物爲戒,以勞力報酬應無不合。今者坐受供養的辦法已漸漸不能存在,自應及早改圖,和各教同趨大路。
辦法:應如何辦法方爲妥當,希望會衆多提意見,以資采擇,可向政府提供。(1)
這可謂言簡意赅。起碼有這些結論:一、自力更生是維護佛門生存發展的根本;二、坐受供養的生存方式已經不適應時代發展的要求,也不符合佛教戒律的規定;叁、集思廣益,學習和尋求合適的生産方式。
1955年5月,虛雲和尚在給李濟深、葉恭綽、巨贊法師等人的信函中,介紹了自己不能到北京參加中國佛教協會擴大會議的原因,主要是要操持寺院農耕等事宜。情真意切,十分感人。在給李濟深等的信中,說到:“只以雲移住雲居以來,山寺荒涼,勉力幸建法堂一幢,粗具佛刹規模,四方衲子來往者,已逾百余人。于道糧艱難中,大衆戮力開田建屋,熱心勞動,墾荒已百數十畝,亟求自給。春夏大雨連綿,水旱秧谷毀損殆半,山下多成澤國。在此艱困之下,益謀補救之方。雲如一旦離山,大衆勢必渙散失所。”(2)
在這裏,我想引用《參禅要旨》裏面最後的幾句話來形容虛雲和尚的精神境界:
所以大丈夫,直截了當。深知古往今來,事事物物,都是夢幻泡影,無有自性。人法頓空,萬緣具息,一念萬年,直至無生。旁人看他穿衣吃飯,行住坐臥,一如常人。殊不知他安坐自己清淨太平家裏,享受無盡藏寶,無心無爲,自由自在,動靜如如,冷暖祗他自己知道。不惟叁界六道的人天神鬼窺他不破,就是諸佛菩薩也奈他不何。……
從虛雲和尚的禅法思想及其演說中,可以看出有以下幾個特點:
圓融。
就佛教的各個宗派以及各種修法而言,他與六祖慧能的禅法精神是一致的。比如,關于頓漸的問題,《壇經》有說“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名頓漸”,而虛雲和尚在《參禅要旨》裏一再指出他的說法,都是根據參禅者的根機利鈍施設的。他說:
佛以大慈悲,不得已,說出八萬四千法門,俾各色各樣根器不同的衆生,用來對治貪嗔癡愛等八萬四千習氣毛病。猶如金染上了各種汙垢,乃教你用鏟、用刷、用水、用布等來洗刷涿抹一樣。所以佛說的法,門門都是妙法,都可以了生死,成佛道。只有當機不當機的問題,不必強分法門的高下。流傳中國最普通的法門,爲宗、教、律、淨、密,這五種法門,隨各人的根性和興趣,任行一門都可以。總在一門深入,曆久不變就可以成就。
根據解釋,宗是禅宗,教是講經,律是持戒,淨是念佛。(2)密,未見解釋,或許是指持咒?顯然,不是說的宗派,而是法門。中國佛教發展到現在,禅淨結合成了突出的特色。但是,在具體實踐中,人們還是容易分別執著,互相貶損。虛雲和尚認爲:
念佛的人,每每誹謗參禅,參禅的人,每每誹謗念佛,好象是個死對頭,必欲對方死而後快。這個是佛門最堪悲歎的惡現象。俗語也有說,“家和萬事興,家衰口不停”,兄弟阋牆,哪得不受人家的恥笑和輕視呀!參禅和念佛等等法門,本來都是釋迦老子親口所說,道本無二。不過以衆生的夙因和根器,各各不同。爲應病與藥計,便方便說了許多法門,來攝化群機。後來諸大師依教分宗,亦不過按當世所趨,來對機說法而已。如果就其性近者來修持,則哪一門都是入道妙門,本沒有高下的分別。而且法法本來可以互通,圓融無礙的。譬如念佛到一心不亂,何嘗不是參禅?參禅參到能所雙忘,又何嘗不是念實相佛?禅者,淨中之禅。淨者,禅中之淨。禅與淨,本相輔而行。(3)
在論述他的禅學義理的時候,虛雲和尚總是兩邊雙遣,突顯出中道思想,充滿了智慧。這是他引導衆生的悲智雙運之心。
契機。
“法無高下,貴在契機。”虛雲和尚在接引教化信徒的時候,語默動靜都是爲了方便應機。他在長達百余年的參禅修行的曆程中,把握禅宗修持的根本,深入經藏,既參究曆代祖師的法語、公案,又身體力行禅修不斷。他始終以《楞嚴經》爲圭旨,再參照自己的體悟,形成了自己有修有證、獨具特色的禅法思想體系。但是,他不固守成見,而是積極地吸納、融會,進行契時契機的诠釋、提升。1953年5月,他在中國佛教協會成立會議上的講話中,提出“佛法是積極的、前進的,不是落後的、庸俗的。我們在這革命的新時代,應該拿出大無畏的精神,努力學習,補充各項知識技能,配合時代和政策,以便分擔各項工作任務,與大衆一同向社會主義社會前進。”(1)這不是應時的客套話,而是符合佛教積極進取的大乘精神的。佛教徒把自己放到時代的應有位置上,敢于用大無畏的氣概,去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就能顯現大乘佛教利世度人理想的實際價值。這是總體行爲上的契機。
佛教作爲傳統宗教,自然有其保守的一面。固守優良的思想傳統沒錯,但是,不能孤芳自賞,裹足不前,要敢于兼容並蓄,從而融會、陶冶、豐富、充實、提升、發展,否則,就將被社會和曆史淘汰。因此,十分關鍵的一個問題就是要對佛法理念作出契理契機的诠釋、更新。在這方面,虛雲和尚展現出了豐沛的人生智慧。1955年8月,他在《雲居管見》一文中,針對新中國的佛弟子如何適應時代的問題談了自己的觀點。他說:
我認爲佛弟子的日常生活、衣食住等有可以權變的;惟叁學思想,即戒定慧等理論,不能改動。中國千余年來佛弟子衣食住等製度久與印度大不相同,既然時間、地點、條件都變了,則佛教中的若幹生活習慣,自也應因時製宜。談到教義,則“佛佛道齊,宛爾東西,釋迦彌勒,如印印泥”。是以,“同行不妨同人,同見必須同佛。”(2)
這裏,虛雲和尚將佛教的根本思想與現實社會環境的變化之間的關系,利用佛教“不變隨緣,隨緣不變”的道理,很恰當地作了分析。汪青雲居士在《武昌聞法記略》中敘述說,虛雲和尚曾用愛國愛教來開示:
佛教的某些理趣,如忘我利他的精神之類,與共産黨爲人民服務的思想是相符合的。共産黨員以解放全人類爲終極目的,佛教徒以度盡一切衆生爲最大願心,範圍與手段雖各不相同,目的大致是可以通融的。……共産主義就是人間的極樂世界。(3)
在今天看來,這些解釋已經沒有了新奇。但是,在解放初期,能夠或者說是敢于這樣類比的,是非要有大智大勇不可的!這種精神是基于對社會人生的深刻體察,對佛教法身慧命的勇敢承當,對社會衆生的慈心悲情。
虛雲和尚有在1959年10月所寫的《辭世詩》(4)裏,濃縮了他一生的經曆感悟一生的理想追求,讓我們谛聽一代巨擘泰鬥的心音:
少小離塵別故鄉,天涯雲水路茫茫。
百年歲月垂垂老,幾度滄桑得得忘。
但教群迷登彼岸,敢辭微命入爐湯。
衆生無盡願無盡,水月光中又一場!
《虛雲和尚的禅法思想——讀《參禅要旨》》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