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希和本叁0四七號第一件,原本也是沒有題目的,題作『神會語錄』而刊出;分爲五十章。這叁本,雖增減多少不同,次第還大致相合。胡適本的前五章,後一章,是石井本所沒有的。而石井本,與胡適本相同部分,除增入九、叁四、叁九、四0──幾章外;更增四五──五六,共十一章于後。五0──五五,是六代祖師的傳記。末章,是『大乘頓教頌』附序,也就是神會傳。這叁本的出入不同,胡適曾有所解 [P309] 說(神會集四0叁──四二0)。
這一部,是神會與人問答爲主的集子。如劉澄序(神會集四二六──四二七)說:
「南陽和尚,斯其盛焉。禀六代爲先師,居七數爲今教。……貴賤雖問,記錄多忘。若不集成,恐無遺簡。更訪得者,遂綴于後。勒成一卷,名曰問答雜征義」。
劉澄集本,與石井本相合,只是現存本殘缺了。「禀六代爲先師,居七數爲今教」:從序意看來,編集的時代,是並不太早的。「六代」與「七數」,正是石井本末七章的內容。神會被許爲「七數」,至少是貶逐回來的事。稱爲「南陽和上」,只是習慣上的稱呼,並不就是南陽時代所集成的。這部集子,除問答外,將『南宗定是非論』(『頓悟最上乘論』已編集在內,更可見這部集子的並不太早)部分編入。如胡適本的一、二0;石井本的九、一四、四七、四八、四九,都是。以問答爲主,而將別部論的部分編入,所以胡適推論石井本的五0──五五(應爲五六)章,是將『師資血脈傳』編入(神會集四一八),極爲可能。胡適本不取祖師傳記,將『南宗定是非論』的一部分刪去,更增加部分的問答,從文字的更通順來說,是比較遲一些集成的。
日本圓仁(八叁八)入唐求法,留學十年,取回的經籍中,有「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一卷,劉澄集」,與入矢義高所見本的題目相合。遲一些,圓珍(八五叁──八五八)來中國,請得『南宗荷澤禅師問答雜征』一卷,都是這部問答集。近人稱之爲『神會語錄』,也很好。 [P310]
頓悟無生般若頌
倫敦英國博物院所藏的炖煌寫本斯坦因二九六號,又四六八號,題名『頓悟無生般若頌』,是一篇而被分散在兩處的,與『傳燈錄』(卷叁0)的『顯宗記』同本。這一短篇,先標「宗本」說:
「無念是實相真如,知見是無生般若。般若照真達俗,真空理事皆如:此爲宗本也」。
然後敷暢這一宗本義,而成一短篇。先標「宗本」,是模仿『肇論』的。在闡明宗義後,次明傳授:
「叁世諸佛,教旨如斯。菩薩大悲,轉相傳授。至于達摩,屆此爲初;遞代相傳,于今不絕。……衣爲法信,法是衣宗;衣法相傳,更無別付」。
體裁不是偈頌,不知爲什麼稱爲「頌」,不如稱爲『顯宗記』的好。這正代表了神會對于禅,及禅門傳授的立場。『傳燈錄』本──『顯宗記』,有「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的話。『南宗定是非論』,僅說西土八祖,是神會晚年的定本,所以『顯宗記』的二十八祖說,應該是神會門下所增入的。
第叁節 南頓北漸
神會爲了慧能「南宗頓教」的正統性,與神秀門下對抗,是當時禅宗的重要事實。關于「南 [P311] 宗」,第叁章已經說過了。隋、唐的大統一,政治是北方勝過了南方,而南方文化,在南北統一中,卻非常活躍。有南方特色的繪畫,道教,都在那個時代發展出南宗。佛教的南宗,也在這個時代隆盛起來。雖然達摩傳來的「南天竺一乘宗」,一向就稱爲南宗,然在南方精神有力的擴展下,神會自然會覺得,嶺南慧能才是名符其實的南宗。慧能門下,有的自稱「南方宗旨」,也就是這種意義。所以在本來就是南宗的南天竺一乘宗中,又演化爲南宗與北宗的對立。
神會稱慧能的法門爲南宗,神秀所傳的是北宗:「師承是傍,法門是漸」,而南北從此對立起來。南北對立,不只是師承傍正的爭執;「南頓北漸」,才是法門對立的實質。說到頓與漸,至少要明白兩點:一是理的頓悟漸悟,一是行的頓入漸入。谛理,小乘有漸入四谛,頓悟滅谛的二派。大乘以「一切法本不生」爲究極,中國雖有過漸悟、頓悟的辯論(如劉!7驺『無量義經序』所說),而大乘經義,從來都是「悟理必頓」的。如『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一(大正一六‧四八六上)說:
「譬如明鏡頓現一切無相色像,如來淨除一切衆生自心現流,亦複如是頓現無相無所有清淨境界」。
這就是理的頓悟。不過在頓悟中,古說七地悟無生忍(小頓悟),或說初地頓悟,或說初住就證悟,初信就證悟(後二者,比道生的時代略遲)。這就是證悟以後,還有一層層的深入。古 [P312] 人的解說,或多少不同,但依大乘,所證法是沒有層次可說的;依智慧就可說,這所以「叁乘皆依無爲法而有差別」。道生是針對這悟入又悟入的見解,所以立大頓悟說。道生的頓悟說,保存于謝靈運的『辯宗論』,如『廣弘明集』卷二0(大正五二‧二二五上)說:
「有新論道士(指道生),以爲鑒寂微妙,不容階級。積學無限,何爲自絕」!
嘉祥在『二谛義』中,也曾有所引述:「大頓悟義,此是竺道生所辯。彼雲:果報是變謝之宅,生死是大夢之境。從生死至金剛心,皆是夢。金剛後心,豁然大悟,無複所見」(大正四五‧ 一一一中)。道生以爲,「積學無限」;不悟則已,「一悟則紛累都盡耳」,究竟成佛。所以,道生是積學無限的漸修頓悟說,與後代禅宗的見地,恰好相反。近代人歡喜將道生的頓悟,與禅宗的頓悟說相混合(其實,禅者早已不自覺的混而爲一了),所以略爲分別。扼要的說,一切大乘法門,都認爲真如法性是頓悟的。
說到行的頓入漸入,主要是從初發心到證悟成佛,如一定要曆位進修,經叁大阿僧祇劫,就是漸。如直捷的證入,成佛,「不曆僧祇獲法身」,就是頓。彌勒系的唯識學,馬鳴的『大乘起信論』(論文分明說),決定要叁祇成佛,是沒有頓的。龍樹論依『必定不定印經』,約根機利鈍,說有漸入的,也有一發心就頓入無生,廣度衆生的。在中國佛教界,天臺宗立四十二位,初發心住就分證實相(以上是圓修)。與(叁論宗)嘉祥同門的均正,在『四論玄義』中,立初信 [P313] 位悟入義;後來賢首宗也如此說。大乘經中,『法華經』的龍女,發心就成佛道。『涅槃經』說:「發心畢竟二不別」。『楞伽經』說:「無所有何次」(有什麼次第可說)!中國佛教,到了隋唐之間,發心頓入佛道,已是多數學者的共信了。
北方禅師,以『楞伽』、『思益經』爲無相教,是不立次第的頓禅。頓,是說發心能現生頓入佛慧,與佛不二。東山宗的「即心是佛」;「心外無佛,佛外無心」,都可說是頓禅。如代表神秀所傳的『大乘無生方便門』(大正八五‧一二七叁下)說:
「諸佛如來有入道大方便,一念淨心,頓超佛地」。
從神秀弟子義福修學的大乘和尚,曾到西藏去教授禅學。大乘和尚與印度來的蓮華戒辯論,失敗了,被禁止傳授;這就是宗喀巴書中所說的「支那堪布」。現存炖煌本(斯坦因本二六七二號)『頓悟大乘正理訣』,就是大乘和尚的宗義。前河西觀察判官朝散大夫殿中侍禦史王錫爲該書作序說:
「我大師忽奉明诏曰:婆羅門僧等奏言:漢僧所教授頓悟禅宗,並非金口親說,請即停廢」。
依上引二文,可見北宗也是自稱「頓悟」的。那末,曹溪門下爲什麼自稱爲頓,以神秀所傳的爲漸呢?「頓」的意義,神會曾一再的說到(引文並見『神會和尚遺集』): [P314] 「出世間不思議者,十信初發心,一念相應,便成正覺。于理相應,有何可怪!此明頓悟不思議」(一00)。 「發心有頓漸,迷悟有遲疾。迷即累劫,悟乃須臾。若遇真正善知識,以巧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剛慧斷諸位地煩惱,豁然曉悟。……恒沙妄念,一時頓盡。無邊功德,應時等備」(一二一)。 「衆生見性成佛道。又龍女須臾發菩提心,便成正覺。又欲令衆生入佛知見。……唯存一念相應,實更非由階漸。相應義者,謂見無念者,謂了自性者,謂無所得。以無所得、即如來禅」(一叁一)。 「見諸教禅者,不許頓悟,要須隨方便始悟,此是大下品之見」(二五二)。 「學道者須頓見佛性,漸修因緣,不離是生而得解脫。譬如母頓生子,與乳,漸漸養育,其子智慧自然增長。頓悟見佛性者,亦複如是,智慧自然漸漸增長」(二八七)。
宣說「南頓北漸」的神會,當時是有根據的。初發心「一念相應」,「唯存一念相應,實非更有階漸」。「一念相應」,就是「無念」。只此「無念」,「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假其他方便的,是頓。如以爲「須隨方便始悟」,也就是要經種種方便──攝心方便、觀察次第方便,才能悟入的,就是漸。傳說神秀的禅法,是:「專念以息想,極力以攝心。……趣定之前 [P315] ,萬緣盡閉;發慧之後,一切皆如」。普寂他們是:「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證」。這都顯然有進修的層次,就是漸。「迷悟有遲疾」,漸悟當然是有的。但如以爲「須隨方便始悟」──非漸不可,即就是「大下品之見」了!神會所說,約根機的利鈍說,更著重于法門的直捷。神會說「直了見性」;南方說「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直了」,「直指」,南宗學者自覺得比起北宗來,更有資格稱爲「頓教」。
『壇經』有關頓漸的意見,與神會所說大致相合,如說:
「法無頓漸,人有利鈍。迷(原作「明」)即漸契(原作「勸」),悟人頓修」(二叁八中 ──下)。 「迷來經累劫,悟則須臾間」(叁四二上)。 「何以漸頓?法即一種,見有遲疾。見遲即漸,見疾即頓。法無漸頓,人有利鈍,故名漸頓」(叁四二中)。 「神秀師常見人說:慧能法疾直指路。秀師遂喚門人僧志誠曰:汝聰明多智,汝與吾至曹溪山,到慧能所禮拜。但聽,莫言吾使汝來。所聽意旨,記取卻來,與吾說,看慧能見解與吾誰遲疾」(叁四二中)。
『壇經』的頓漸說,與神會大意相合。頓與漸,是根機的利鈍問題,不是「法」的不同。鈍 [P316] 根累劫漸修,等到悟入,還是一樣的「自性般若」。從應機的利鈍說,直捷的開示悟入,是頓;須種種方便,漸次修學而悟入的,是漸。如「定慧等學」,「叁學等」是頓;戒、定、慧的分別次第進修,是漸。所以南宗的稱爲「頓教」,是不假方便,直指直示的。「念佛名,令淨心」的北宗,本淵源于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無念是念佛,契入心地明淨。東山門下,不一定是非漸不可的,如『法如行狀』(金石續編卷六)說:
「今唯以一法、能令聖凡同入決定。……衆皆屈申臂頃,便得本心。(如禅)師以一印之法,密印于衆意。世界不現,則是法界。此法如空中月影,出現應度者心」。
法如的開法方便,「以一印之法,密印于衆意」,不能說不是頓教。「法如乃祖範師資,發大方便,令心直至,無所委曲」。「衆皆屈申臂頃,便得本心」,不能說不是頓悟。然從神秀以來,「以方便顯」,門下都在方便漸修中用力。所以『傳法寶紀』的作者杜胐,對神秀門下有說不出的慨歎,如說:
「今之學者,將(念佛名,令淨心)爲委巷之談。……悲夫!豈悟念性本空,焉有念處!淨性已寂,夫何淨心!念淨都忘,自然滿照。于戲!僧可有言曰:四世之後,變成名相,信矣!……今大通(神秀)門人,法棟無撓,伏膺何遠?裹足宜行,勉哉學流,光陰不棄也」! [P317]
從當時(法如開法以來,慧能還在世,比神會北上早得多)的情形看來,「淨心」方便的次第化,已失去了東山法門──即心是佛的頓入氣息。神秀所傳,是有頓悟入道成分的,而「以方便顯」,逐漸落入了漸修的情況。這難怪杜胐要慨歎,神會要專提「直了見性」,以「南宗頓教」宣告于天下了! [P319]
《中國禅宗史 第七章 荷澤神會與南宗》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