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舍城結集之研究
一
王舍城五百結集,是佛入涅槃以後,佛教界的第一大事。這一次結集,決定了初期佛教的動向,也造成了佛教分化的必然形勢。對佛教來說,這一次結集是無比重要的!先來說:誰發起這次結集?爲什麼要結集?結集些什麼?
釋尊入滅以後,一代的教說,當然是要結集的,結集是佛弟子的共同要求。但結集的倡議者,主持者,對于結集的成果如何,是有特殊關系的。古代一致傳說,王舍結集是大迦葉發起的。大迦葉爲有名的大德,以「頭陀第一」而受到尊敬。釋尊最後的遊行,到拘屍那入滅,大迦葉並沒有隨從。但知道了釋尊將要入滅,就率領五百比丘,急忙趕來。在佛入滅的第七天,大迦葉趕到了拘屍那,就 [P38] 以年高望重的上座身分,主持了莊嚴的荼毗大典。就在大典期中,發起結集法藏的會議,而決定在當年的安居期中,在王舍城召開結集大會。王舍城,是大迦葉一向遊化的區域;這一次,也還是從王舍城趕來(『僧祇律』叁二;『涅槃經後分』)。從王舍城來,又決定去王舍城結集法藏,對這次結集,大迦葉顯然起著重要的決定作用。
爲什麼要發起結集?傳說是:一、出于諸天的勸請:這可解說爲佛教界的一致要求(『阿育王傳』六;『有部毗奈耶雜事』叁九)。二、出于大迦葉的意思:巴利『銅鍱律、小品(一一)、五百犍度』,『五分律(叁0)、五百集法』,『四分律(五四)、集法毗尼五百人』,『僧祇律(叁二)、雜跋渠』,『十誦律(六0)、五百比丘結集叁藏法品』,一致說到:當大迦葉來拘屍那,途中得到釋尊已入涅槃的消息時,有比丘說:「彼長老(指佛)常言:應行是不應行是,應學是不應學是。我等于今始脫此苦,任意所爲,無複拘礙」。這位比丘的言論,也見于巴利『長部』的『大般涅槃經』,『長阿含、遊行經』等,所以是聲聞經律的一致傳說。這位比 [P39] 丘,『銅鍱律』(『善見律』同),『長部、大般涅槃經』,說是老年出家的須跋陀羅。『五分律』,『四分律』,『長含、遊行經』,說是(六群之一的)釋種跋難陀(『般泥洹經』作釋種桓頭)。『迦葉赴佛般涅槃經』,作「老比丘波或」。波或即波婆Pa^va^的異譯,是地名而非人名。此外,『十誦律』等,只說是老年出家不懂事的比丘(摩诃羅)。總之,大迦葉發見了這種論調(實在就是阿難傳佛遺命──「小小戒可舍」的主張),非常不同意,因而下了立即召開結集會議的決心。重視這一召集會議的主要動機,再與結集大會所發生的重要事項,作綜合的研究,也就能理解王舍結集的特性。
當時結集了些什麼?這首先要說,釋尊的身教言教,在王舍結集以前,早就有了部分的編集。王舍結集以後,也還要繼續纂集流通。釋尊在世時,聖典的集成部類,至少有『法句』,『義品』,『波羅延』,『邬陀南』,『波羅提木叉』 ──五種。『法句』,是德行(法)的類集。『義品』,或譯作『義足』,『義句』,是甚深義的類集。『波羅延』,譯爲彼岸道,是到彼岸(涅槃)的法門。 [P40] 『邬陀南』,譯爲(無問)自說,是釋尊因物因事而說的感興語;這與詩教六義的「興」一樣。這四類,或是佛說的,或是佛與弟子的問答;還有編集者的敘述語。文體方面,都是易于傳誦的偈頌。『波羅提木叉』(別解脫),是佛所製的成文法典。佛世有半月半月誦波羅提木叉的製度,可見早就有了編集。但波羅提木叉是因事立製,所以是不斷增加,逐漸完成。佛入涅槃時,比丘戒就有二百五六十戒嗎?這是很難說的。南傳『增支部』(叁‧八叁、八五─八七),一再說到:「一百五十余學處(戒)每半月誦」。雖然漢譯的相當部分(『雜阿含經』),已改爲二百五十余戒,但玄奘所譯『大毗婆沙論』引經,也還說到「誦戒百五十事」,可見一百五十戒的古說,不只是南傳銅鍱部的傳說。佛世所誦的波羅提木叉,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說到王舍城的結集,是在大迦葉領導下完成的。由優波離誦出律藏,阿難誦出經藏。但說到論藏,無論是內容,是誦出者,傳說得都不相同。如『僧祇律』『銅鍱律』,『五分律』,根本沒有說到論藏的結集。銅鍱律論──覺音的『善 [P41] 見律』,『法藏部』的『四分律』雖說到阿毗昙藏,但沒有說誦出者是誰。而且,『善見律』所說,是『分別』等七部論;而『四分律』所說的:「有難、無難、系、相應、作處」,與『舍利弗毗昙』所說相合。摩偷羅有部的『十誦律』,說阿難出阿毗昙藏,舉五戒爲例;『智度論』與此相合。首舉五戒,意指有部的『法蘊足論』。『根本說一切有部律雜事』,說大迦葉誦出摩呾裏迦,與『阿育王傳』相合;這是有部譬喻師的傳說。『西域記』(叁)也說迦葉出論,但說是阿毗達磨。此外,真谛叁藏『部執論疏』,傳說富樓那出阿毗昙藏。這樣的或者沒有說到,說到的又全不相合,所以王舍結集論藏的傳說,是難以使人相信的。關于阿難出經,優波離出律的實情,留待以後研究。
二
在結集法會中,大迦葉對阿難有了不尋常的行動。起初,拒絕阿難參加結集法會。後來因阿難傳達佛的遺命──「小小戒可舍」,而對阿難作一連串的責難 [P42] 。我在『阿難過在何處』,雖曾多少說到,但還應進一步去了解。大迦葉崇尚苦行,不染塵欲(男女欲與物欲),厭惡女性,威嚴峻肅,更有自視極高的高慢余習。他自以爲受到佛的特別重視:佛曾當衆稱贊他,佛有九次第定,六通,迦葉也能得到(『S』一六‧九;『雜』四一‧一一四二)。雖然得九次第定與六通的大阿羅漢,佛弟子中並不太少,但大迦葉卻覺得與佛相同,引以爲榮(『S』一六‧一0;『雜』四一‧一一四叁)。他在多子塔初見釋尊,自稱弟子時,以自己所穿的貴價衣,折疊爲佛作座。佛稱歎「此衣輕細」,他就發心供養。釋尊于是說:「汝當受我糞掃衣,我當受汝僧伽梨」(『S』一六‧一一;『雜』四一‧一一四四;『根有部苾刍尼毗奈耶』一)。他換得佛所穿的糞掃衣,也覺得是不凡之遇(這頂糞掃衣,早就壞了,但被想象爲付予重任,因而造成無數的衣的傳說)。受佛贊歎,受佛糞掃衣二事,使迦葉自覺爲有攝導僧伽,結集法藏的當然責任(『善見律』一)。不但如此,迦葉還有與佛幾乎平等的傳說。『雜阿含經』(四一‧一一四叁)說:佛在舍衛國,大迦葉從阿練若處來。衆比丘見他「衣服粗陋,無有儀容」──留著長長的須發,大家都輕慢他。佛因 [P43] 此說:「善來迦葉!于此半座。我今竟(不)知誰先出家,汝耶?我耶」?與此相當的巴利經典,沒有這一段,這是北方的特有傳說(大迦葉在北方受到特別推重),意義非常深長!釋尊的分與半座,不只是尊重,而表示了與佛的地位平等。傳說頂生王升忉利天時,忉利天王也分與半座,頂生王與忉利天王共同治理天宮。所以這表示與佛平等,與佛共同統攝僧伽。說到出家的誰先誰後,就事實說,迦葉未見佛以前,早就出家苦修(但迦葉不承認從外道出家)。後在多子塔見佛,就執弟子禮,也沒有「善來」受戒的儀式。釋尊的這一問,表示他出家很久了,也表示了佛不以師位自居。雖然迦葉當時說:「佛是我師,我是弟子」,而且退坐到旁邊,但傳說的影響極深。如『迦葉赴佛般涅槃經』,竟說:「佛每說法,(迦葉)常與其對(應是並)坐。人民見之,或呼爲佛師」了!雖然這是北傳特有的傳說,未必爲當時的事實。這是推重大迦葉集團所有的傳說,多少會與大迦葉的意境有關。這一與佛平等的傳說,又表現在「獨覺」的傳說中。大迦葉行頭陀行,常著糞掃衣,乞食,林間住。佛見他年老了,勸他舍頭陀行,大迦葉 [P44] 不肯,說:「我已長夜習阿練若,糞掃衣、乞食,贊歎糞掃衣、乞食」(『S』一六 ‧五;『雜』四一‧一一四一)。這在『增一阿含經』(一二‧六)裏,說得更詳明:「我今不從如來教,所以然者,若當如來不成無上真正道者,我則成辟支佛。然彼辟支佛,盡行阿練若……我行頭陀,如今不敢舍本所習,更修余行」。這表示了大迦葉的重要意境,他以爲自己不見佛,也會證悟解脫的。這不但自視過高,對于所受釋尊的教益,也缺少尊重。他以爲,見佛以前,一向勤修頭陀行,這是辟支佛行,現在不願改變,修習聲聞行──受施衣,受請食,寺院中住。總之,大迦葉自視極高,我行我素,而不願接受釋尊的指導。釋尊是無比的寬容,見他如此,也就稱贊他一番(頭陀行並非壞事,而只是不要以爲非此不可。如習以成風,這對于攝理僧事,遊行教化,顯有違礙)。從上來的敘述,可見大迦葉雖還推重釋尊,自稱弟子,但確信自己與佛的功德同等,不需要釋尊的教化;覺得自己所修的頭陀苦行,盡善盡美,所以不願放棄改行聲聞的行儀。
我在『論提婆達多之破僧』(叁),說到佛世的佛教,內有阿難,外有舍利弗 [P45] 、目犍連,協力同心,贊揚護持如來的法化。舍利弗稱「第二師」,「逐佛轉*輪將」。舍利弗與目犍連,被稱爲「雙賢弟子」(左右輔弼)。阿難雖年資較淺,卻被尊爲「毗提诃牟尼」。傳說一切佛,都有叁大弟子──智慧,神足,多聞(『長含、本行經』)。佛說惟有舍利弗、目犍連、阿難,才會止息僧伽的诤事(『四分律』五八)。這可見舍利弗等叁位,在僧團中所有的崇高地位,決非大迦葉所及的。佛滅前二或叁年,舍利弗與目犍連相繼入滅,叁位合作的僧伽中心,顯得空虛,釋尊也不免有空虛的慨歎(『S』四七‧一四;『雜含』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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