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前念與後念,異生異滅,怎麼會有記憶的可能?記憶,總要有一貫通前後的,才能保持過去的經驗到現在,而有再憶念的可能──這是「記憶」問題。當時的印度宗教界,承認前死後生,一生一生的死生相續。問題與記憶一樣,前生所造的業,早已刹那滅去,至少也隨這一身心的死亡而過去。前生的業已滅,怎麼能感後生的果報?死了而又再生,前死與後生間,有什麼聯系──這是「業報」問題。如生死系縛的凡夫,經修證而成爲聖人。凡夫的身心、煩惱雜染都過去了,聖者的無漏道果現前,滅去的雜染,與現起的清淨,有什麼關聯?如凡夫過去了,聖人現前,凡聖間沒有一貫的體性,那凡夫並沒有成爲聖人,何必求解脫呢──這是「縛脫」問題。這些問題,一般神教就說有我:我能保持記憶;我作業,我受果;我從生死得解脫。有了常住不變的自我,這一切問題都不成問題。然在佛法中,「諸行無常」,刹那刹那的生滅;生滅中沒有從前到後的永恒者,無常所以無我。這樣,這些問題都不容易說明,至少不能使一般人滿意而信受。佛法越普及,一般信仰的人越多;在一般人中,無常無我的佛法,越來越覺得難以理解信受了,這就是有我論出現于佛教界的實際意義。如說:
1.「若定無有補特伽羅,爲說阿誰流轉生死?……若一切類我體都無,刹那滅心,于曾所受久相似境,何能憶知」?
「若我實無,誰能作業?誰能受果?……若實無我,業已滅壞,雲何複能生未來果」?
2.「實我若無,雲何得有憶識、誦習、恩怨等事?……若無實我,誰能造業,誰受果耶?……我若實無,誰于生死輪回諸趣,誰複厭苦求趣涅槃」?
補特伽羅pudgala,義譯爲「數取趣」,意義爲不斷的受生死者,是「我」的別名。佛教內的犢子部等,與神教的有我論,所以非有我不可,其理由是完全相同的。不過佛法是「諸行無常」論者,所以雖采取有我說,而多少說得善巧一些。「常我」,在部派佛教內,還不敢違反傳統而公然提出來。部派佛教而立「我」的,有犢子部及其流派,說轉部Sam!kra^ntiva^din,而這都是從說一切有部Sarva^stiva^din分化出來的。我在「唯識學探源』,『性空學探源』、已一再的加以論述,這裏再作簡要的說明。『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六下)說:
「說一切有部:……有情但依現有執受相續假立。說一切行皆刹那滅,定無少法能從前世轉至後世,但有世俗補特伽羅說有移轉」。
說一切有部立「假名我」──世俗補特伽羅sam!vr!ti-pudgala。有部以爲:在世俗法中,一一有情sattva營爲不同的事業,作不同的業,受不同的果報,這是世間的事實。由于有情執取當前的身心爲自己,所以成爲一獨立的有情,一直流轉不已。有情是依「有執受」的五蘊而假立的,雖然有世俗的補特伽羅、卻沒有實體的我可得。原來,說一切有部以爲:一一法(色蘊等)「恒住自性」,法性是如如恒住的。依于因緣,安住未來的法,刹那起用,入現在位;作用又刹那滅,入過去位。有叁世不同,而一一法性卻始終恒住自性,沒有變異。這可說「法性恒住,作用隨緣」。依法的體性與作用來說,都沒有什麼是從前世到後世的,也就沒有移轉可說。但刹那起用時,不但有同時的「俱有」、「相應」、又能引發後後的「相續」;依五蘊的和合、相續,假名爲補特伽羅,也就依假名補特伽羅,可說有生死相續,從前生到後世了。說一切有部的解說,是站在體(法性)用(作用)差別的見地;不過體與用的關系,雖不一而還是不異(沒有別法)的。了解說一切有部所說,說轉部的見解,就容易明白了。如『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七中)說:
「其經量部本宗同義;謂說諸蘊有從前世轉至後世,立說轉名。……有根邊□、有一味□。……執有勝義補特伽羅。余所執多同說一切有部」。
銅□部Ta^mras/a^t!i^ya所傳,從說一切有部分出說轉部,又從說轉部分出說經部Su^trava^din,也就是經量部。『異部宗輪論』是說一切有部所傳的,以爲說轉與經量,是一部的別名。然從特有的教義來說,這是說轉部,與後起的經量部不合。說轉部以爲:五蘊有二類,有可以移轉到後世的;有勝義──真實的補特伽羅。從說一切有部分出,而與說一切有部略有不同。所說的「有根邊□,有一味□」,唯識學者解說爲種子與現行,是不正確的!如『阿□達磨大□婆沙論』卷一一(大正二七·五五中)說:
「有執蘊有二種·一 、根本蘊,二、作用蘊·前蘊是常,後蘊非常。彼作是說:根本、作用二蘊雖別,而共和合成一有情」。
二蘊說,沒有說明是什麼部派,但比對『異部宗輪論』,可斷定爲說轉部的教義。根本蘊就是一味蘊,作用蘊就是根邊蘊。實際上,二蘊就是說一切有部的法體與作用的不同解說。法體「恒住自性」,有部只許說「恒住」,不能說是「常住」,然在其他部派看來,恒與常是一樣的。所以『俱舍論』曾評斥說:「許法體恒有,而說性非常,性體複無別,此真自在作」!有部的法體恒住,說轉部立爲常住的根本蘊(即一味蘊);作用起滅,立爲無常的作用蘊(即根邊蘊)。二蘊「和合成一有情」,就是在常與無常的二蘊統一中,建立勝義補特伽羅parama$rtha-pudgala。從體用統一的見地,所以成立的補特伽羅,不是假名的,而是有真實性的我。依勝義補特伽羅,五蘊就有移轉──從前到後的可能。記憶與業報問題,也就可以解說了。『大□婆沙論』的二蘊合爲有情說,正是爲了說明記憶問題。
犢子部及其支派──正量部Sam!mati^ya,法上部Dharmottari^^ya,賢胄部Bhadraya^ni^ya,密林山部Channagirika、都成立不可說我anabhila^pya-pudgala。犢子部從說一切有部分出,與說一切有部的論義相近,僅「若六若七與此不同」。主要的不同,就是不可說我。犢子部立「五法藏」:過去法藏,現在法藏,未來法藏,無爲法藏,不可說法藏。叁世法是有爲法,有爲與無爲法以外的不可說藏,就是不可說我。如『異部宗輪論』(大正四九·一六下)說:
「犢子部本宗同義:謂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依蘊、處、界假施設名。……諸法若離補特伽羅,無從前世轉至後世,依補特伽羅可說有移轉」。
犢子部與說轉部,都是依補特伽羅,說明前生後世移轉的可能。犢子部的補特伽羅──不可說我,是「依蘊、處、界假施設名」,在原則上,與說一切有部的假名我,是沒有太大不同的。犢子部所立的補特伽羅,分爲叁類,如『部執異論』(大正四九·二一下)說:
「犢子部──可住子部……攝陰、界、入故,立人等假名。有叁種假:一、攝一切假;二、攝一分假;叁、攝滅度假」。
屬于犢子部系的『叁法度論』,說到「受施設,過去施設,滅施設」──叁種施設。『叁彌底部(正量部)論』立叁種人:「依說人、度說人,滅說人」;「說者,亦名安,亦名製,立名假名」。假名,施設,說,都是prajn~apti的義譯。施設,說,與『部執異論』的「假」相合。犢子部系的不可說我,依蘊、界、處而施設的;約現在的,過去的,涅槃的,立爲叁種補特伽羅,都是施設假。依說一切有部、立「實法有」與「假名有」的差別,假名有是沒有自性的。
「我」既依蘊、界、處施設,是假有,就沒有自性,怎麼又立有「不可說我」呢?這在說一切有部(及經部)的立場,是難以通解的,所以『俱舍論』問他;到底是實有,是假有?犢子部的意見、如『阿□達磨俱舍論』卷二九(大正二九·一五二下)說:
「非我所立補特伽羅,如仁所徵實有假有,但可依內現在世攝有執受諸蘊,立補特伽羅。……此如世間依薪立火。……謂非離薪可立有火,而薪與火非異非一」。
說一切有部的責問、到底是實是假,被犢子拒絕了。犢子部以爲,依蘊立我,是假施設,但我與蘊是不一不異的。如依薪立火那樣,火不能離薪,但火也並不是薪。這樣,我是不離蘊的,但依蘊立我、我並不等于蘊,所以別立不可說我。『智度論』說:犢子部「四大和合有眼法,如是五衆和合有人法」。如依四大成柱,柱是依四大施設的,但柱有柱的體相、作用,與四大是不同的。所以,說一切有部是「假無體」說,犢子部是「假有體」說。施設而可說有體,所以不可說我,不能以實有或假有去分判的,只能這樣說:不可說我不是有爲(無常),不是無爲(常),而是不可說的有。犢子部的不可說我,似乎非常特出,其實依蘊施設,與說一切有部的假名我,說轉部的勝義我,一脈相通,只是解說上有些差別而已。犢子部立不可說我,當然用來說明記憶、業報的現象,還有執取根身的作用,如『中論』卷二(大正叁0·一叁中)說:
「有論師言:先未有眼等法,應有本住,因是本住、眼等諸根得增長。若無本住,身及眼、耳諸根,爲因何生而得增長」。
本住vyavasthita,指不可說我而說。依『般若燈論釋』說:「唯有婆私弗多羅[犢子]立如是義」。人在結生相續的胎中,身根等漸漸增長起來。『阿含經』說:「緣識有名色」,依識的執取而漸長。然犢子部以爲:這是不可說我的力量,如不是先有「本住」──我,識是不能執取而使諸根增長的。在生死相續,根身漸長中,不可說我有生命主體的意義,與神教的神我說相近。又『阿□達磨順正理論』卷叁八(大正二九·五五六下)說:
「婆雌子部作如是言:補特伽羅是所歸佛」。
什麼是所歸依的佛?婆雌子──犢子部以爲:歸依不可說我,歸依于成正覺的所依蘊而立的不可說我。佛就是「我」,是不可說與蘊是一是異的「我」。犢子部一系,在中印度、西印…
《如來藏之研究(印順法師)》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