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熟,用心不切,就可能“墮在死水,全沒用處”,雖有超十法界之趨向,而終墮格內。
第二道關隘是已打破心物之間的隔礙,達到了心境互融的境地,但複墮死心空滅之見,耽空滯寂,一味清淨,法藏稱之爲出格聲聞禅:
你道畢竟如何?時鴻侍者將瓦一腳踏碎,師雲:于此見得,即入祖師格外之初門矣。如更進之,則頭尾並完,直至後句,方是了手。若不見得,則但入如來禅格外之一半,出言吐氣,便要落聲聞境界,未有出頭分在。爲何?聻,以其得體不得用。只爲心小,要在極妙處躲根,不能出得妙處作用。問頭答語,分不清楚,陷在坎中。好好將祖師禅,枉作出格聲聞禅矣!(《叁峰和尚語錄》卷6)
法藏于此重拈仰山勘香嚴的公案,來進一步說明祖師禅與如來禅的法式,以及祖師禅的真正內涵。昔香嚴聞擊竹聲響而大悟,有偈曰:“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又“處處無蹤迹,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鹹言上上機。”其“一擊忘所知”、“不墮悄然機”,似乎是既不墮有見,又不墮空見,又頗有一棒打殺,一超直入的大家作略,故沩山聞之大喜,以爲香嚴已徹悟。仰山則認爲香嚴雖已做到“掃蕩一切,一法不立”,但是否做到“建立一切,一法不廢”則還有待勘辨。于是問香嚴:“聞師弟發明大事,你試說看”,香嚴舉前偈,仰山不允。香嚴複有“去年貧,無卓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之頌。仰山當下即知香嚴只到空空天地,未有出頭,只達體而不知用,還未到不立一法而又無法不立,不廢一法而又無法不廢的自由境界。但香嚴畢竟超越了心物對立、能所分別,故仰山只許其得如來禅,而“祖師禅則未夢見在”。顯示出古德不以佛法當人情,爲學人負責的嚴肅態度,不似後世妄稱禅師者拿冬瓜印子胡亂印證。香嚴畢竟是上上根機,一經仰山點化,當下悟出機要,從空空天地轉身,出得妙處,應機作用。所謂“我有一機,瞬目視伊”,即不存知見而又不廢視聽,應緣接物,一如無心道人。正所謂悟後非舊時人,而不異舊時行履處。
祖師禅與看話禅
法藏繼承了宗杲參話頭的傳統,但又有改造和發展。在他看來,古人本來沒有現成話頭,師徒在問答中間,師家說出“幹屎橛”、“麻七斤”等無頭語句,學人當下生起疑情,著力參究,即有個人處。後世具眼宗師少,師家不能隨機接引,不得已舉古德現成話頭讓人參去,但衆生根性各不相同,機緣遭際又各異,讓他們共持一個話頭顯然是不合理的。實際上,參話頭不過是爲斷情識、起疑情,如果能達到起疑情的目的,則不僅古人機緣語句可作話頭,今人言句可作話頭,而且面前的任何事物皆可作話頭去參。所以法藏稱“所謂話頭者,即目前一事一法也。”法藏又謂:“凡人平居無事,隨心任運,千思百量,正是無生死處。只爲將一件物事到前,便生九種見解,所以流浪生死,無有出期,故祖師家令人于一事一物上坐斷九種知見,討個出格之路,謂之看話頭。”(《叁峰和尚語錄》卷6)這樣法藏就剝去了有關參話頭的種種神秘外裝,使學人更易尋到入手處,而不必枯守趙州“無”字或“萬法歸一,一歸何處”之類而不能自拔。
參話頭只貴用心真切,把得話頭,去有無,離四句,絕百非,直到無出頭處,昏天黑地,一點雜法不得入心,待疑到極處,迷悶到極處,忽然如太山崩虛空,碎得個前後際斷,便透得一分真消息。做工夫、參話頭,除向迷悶處著力外,別無容易方便。但學人常因見地不到,或根性不利,在參話頭過程中知見紛飛,而又勘不破,結果不特祖師禅參不成,連如來禅的境界也達不到。
法藏分析了看話頭時容易失墮之處。有一等人看話頭,坐到身心空處,見個曆曆分明,便言是我本來面目、念佛者主人公,其實不過落神我外道禅。又一等見得空空,本來無物,身心世界蕩然不存,以此爲是,又不過是落于空亡外道。又有一等人只管于“本來面目”、“仿佛者是誰”等話頭上,討個本性妙心,于是用盡肚皮裏知見,千思萬想,而不能離心意識去事上參究,結果自認爲勇猛精進,豈不知始終爲五蘊蓋覆,轉求轉迷,去道愈遠。此類人用功既久,魔業已成,有人正言相勸,亦難省悟,甚至生大我慢,或罵或謗,反汙他人未曾親證一番,而不知生生世世墮魔業中而不得出離。又有一等于話頭上參究日久,忽得前後際斷,身心世界蕩然一空,于是掃蕩一切諸法,什麼叁玄叁要、君臣賓主、棒喝語句,一齊抛向虛空外,只求一味清淨。其出語則滾滾虛浮,全無意旨,此墮聲聞禅也。或于話頭見得無明本無,便陷溺“無”處,自求快活,此墮緣覺樣也。又有一等參話頭至緊要處,猛地有個省發,見得一切法空,一無障礙,若身若心,如空中聲,如鏡中影。在此空相中行履,如鳥飛空,然腳跟未點地,死水不藏龍,墮在空靜理上。又有一等于話頭上透過知見,不爲法縛,得口頭叁昧,機鋒轉語,靈利快捷,但說得行不得,見地雖到而行履不到,故語時稱法稱旨,而事上常露罅漏,此即達體不達用之出格聲聞禅。
對于如何對治以上禅病,法藏亦有說法,那就是不于八識用功,而只在心地著力。以上種種禅病,或穿鑿信第六識,放縱六根,塵識妄念不絕;或抱守養第七識,不知轉著相之我見,結果不是悟些好光景墮五蘊魔,就是落分別知見窠臼;或靜歇養第八識,終日坐在死光影中,自謂快活,不知沒頭死水,永無出期。而所謂心地上著力,指不涉雜修,絕情絕想,咬著話頭,一味在心地上念茲在茲,茶裏飯裏,喧寂不分,淨穢莫辨,一味奮力求出,直至有無雙遣,是非全忘,人法雙亡,一真不立,才是真正安身立命處。可見,若于八識用功,則處處用心,頭頭著意,識見紛飛,煩惱熾然,永無出期。如果于心地著力,則能轉識成智,拔除煩惱情識之根,作大自在人。
法藏雖然主張眼前一事一物皆可作話頭參,並不執定某一特定話頭,但他對宗杲日常所舉“竹篦”話頭似有偏愛,時時向人拈提。其典型說法是:
拈起竹篦子雲:喚著竹篦則觸,不喚著竹篦則背。不得有語,不得無語,如將泥團塞卻七竅,氣急不過,自然憤之又憤,疑之又疑。疑得切,悶得深,于穿衣吃飯處,迎賓待客處,屙屎送尿、搬柴運米處,或堂裏,或堂外,或出或入,目前山河大地,明暗色空,若本性,若妙心,總是個背觸不得。到這裏,若稍涉遲回,恐落冷窟,直須拼命,再添一憤,如太山崩虛空,碎得個前後際斷。……直到恁麼時,方與威音未名、父母未生以前一段大事相應。(《叁峰藏和尚語錄》卷6)
法藏在此對如何參話頭已講得比較具體。總之是從分別思維中抽身,以一種由疑情而起的禅悟思維去把握本心與宇宙的實相。不過許多人雖知參話頭、做工夫,而且看起來也講求勇猛精進但卻不能悟道。法藏分析了幾種原因,有的脅不著席,夜不倒單,結果精神漸疲,昏沈逼發,如高峰原妙叁年不倒,日夜打坐,終日凝滯沈相中,愈遣愈疲,話頭轉不親切,雖參狗子“無”字,難起疑。對治方法是當睡則睡,當起則起,養足精神,“精神若旺,便得專志猛烈,話頭便有精彩,便得躍然活潑參情,從此發而真疑起矣。”(《叁峰藏和尚語錄》卷7)有的急于求悟,于意根下蔔度,將教乘極則語,宗家玄妙句,置于八識田中,百般索解,但即便索解得出,亦與生死無交涉。對治之法是塞卻智門,專意起疑。有的用功猛烈,忽得前後際斷,見個光景,話頭便不猛烈,自求安樂。到此田地,自己便無主宰,必得憑借一個話頭從中抽身。又有一等,雖透得大法,而操養未深,亦不可得少爲足,而應善加保任,直至無悟無法,無操履,無習氣,無作佛,無利生,任運騰騰,騰騰任運,做工夫至此,才稱見些氣息。
如來禅與默照禅
法藏在闡釋自己的看話禅、祖師禅的同時,也對當時禅林流行的“枯木禅”、“默照禅”進行了抨擊。對兩種邪禅的批駁,尤其是對曹洞宗的主要參禅方式默照禅的批駁,又與對如來禅缺陷的分析結合在一起。法藏示衆雲:
單坐禅,不看話頭,謂之枯木禅,又謂之忘懷禅。若坐中照得昭昭靈靈爲自己者,謂之默照禅,以上皆邪禅也。坐中作止作觀,惺寂相傾,觀理觀事,雖天臺正脈及如來正禅,然猶假借識神用事,所照即境。所以命根難斷,不能透脫,多落四禅八定,及生五十種陰魔,以識神在故也。(《叁峰藏和尚語錄》卷7)
關于枯木禅,法藏認爲太過拘系,缺乏祖師禅隨處是道場的自由精神。永嘉玄覺雲“行亦樣,坐亦禅,語默動靜體安然”,這雖然講的是悟後的境界,但其灑脫的精神也應該貫注于修行的過程中,行住坐臥四威儀,大可不必偏執一端。並且長時間枯坐則精神疲弱,神弱則疑情必不猛烈,做功夫反倒難以有進展。高峰原妙枯坐叁年而未悟,馬祖坐禅謂之磨磚作鏡,皆是前人之殷鑒。另外,法藏認爲參禅又不專在靜處,也不專在鬧處,必須靜中鬧中,任緣任事,只要認定個話頭不放舍即是。基于這種認識,法藏主張“看話頭”與“參請”結合起來,即向內反省與向外參究並行不悖,只要宜于發明心地,則一切皆是方便。
至于默照禅,與天臺宗的止觀法門一樣,病在于“假借識神”用事,此“識神”即“人我見”或說一種分別思維和分別意識。按唯識學的觀點,“人我見”是“末那識”的現行,“末那識”爲第六“意識”所依,故亦稱“意根”。此意根決定前六識的取向。因衆生在獲得自我意識的同時,就同時具有了分別意識,在生活中總是重複著“我的、我的、我的”,久染成習,在第七識“恒恒執認八識謂自內我”,在意識層面則分別人我是非,善惡性起,這是衆生流浪生死、不得出頭的根本緣由。看話禅的功用,就在于當下截斷意根,在第七識完成由識到智的轉變。法藏緊接上段引文雲:
大慧一出,掃空千古禅病,直以祖師禅一句話頭,當下截斷意根。任是疑情急切,千思萬想,亦不能如此如彼,有可著落。既無著落,則識心何處系泊?令人于無系泊處一迸,則千了百當。可見才看話頭,則五蘊魔便無路入矣。(《叁峰藏和尚語錄》卷15)
所以,“當下截斷意根”,就是將有分別之識心,轉變爲平等性智,“意識”轉爲妙觀察智,而以平等性智、妙觀察智爲正因,第八識轉爲大圓鏡智,而前五識則轉爲成所作智。至此則大事了畢,千了百當。
從唯識學角度看,枯木禅、默照禅之病在于只在“心”即第八識上用功,法藏在《離心意識辨示禅子》一文中說:
夫心者,即第八識之一分有知,一分無知者是。有知者,靈靈不昧,了了常知,以知爲體而湛然者是。無知者,湛極無記,在叁性則不涉善惡之昏沈者是。(《叁峰藏和尚語錄》卷15)
枯木禅所執認即第八識之無知分,而默照禅所照得“昭昭靈靈”者,不過是第八識之有知分。因沒有第七識上的根本轉變,故第八識未離心體,未得清淨,起心動念,仍落分別,故此“心”動則爲生死,不動則爲生死根本,求寂求靜或認得靈靈,皆是大患,不能出離生死。聯系超凡人聖之如來禅,法藏指出在“心、意、識”上參學的根本缺陷:
心照生明,墮在明白裏,正是無明生死根本也;意根把捉,墮在我相裏,正是無明生死根苗也;五識起,明了外,攬生明,六識起,分別內,攬計著,同爲無明生死枝葉也。“知”之一字,便落心意識,非縛即脫,非善即惡,非凡即聖。著相則結縛而凡,離相則解脫而聖。著相離相是對待法、兩頭語,全是生死,何由出離耶?
法藏由此主張“離心意識參,出凡聖路學”。而唯有參話頭,才可望頓棄平生心意識,直超凡聖路。
對看話頭在轉識成智方面的功用及次序,法藏亦有說明。如“竹篦子”話頭,喚著則觸,不喚著則背,兩路去不得,兩路罷不得,六識不能分別,七識不能執認。以不能分別故,得妙觀察之質,以不能執認故,得平等性之質。因參話頭,先得以上兩種質地,然此時猶未悟,尚須盡力參究,愈求愈無路,轉參轉不得,到此時以自識殺自識,回光返照,六識絕而七識亦殺盡。到此即爲前後際斷,空空田地。不過此時尚不到家,不可坐空立亡,仍需把話頭死參,忽然撞著,則桶底脫落,光明頓發,第七識轉爲平等性智,六識轉爲妙觀察智,再不落凡聖差別境,永離心意識諸法。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法藏把祖師禅看得高于如來樣。如來禅種種,有般若,有實相,有寂照,有定慧,有空智實智,有種種名相、種種修法、種種境界,其妙法妙道,亦非中根聰智所能臆測。真實修來,亦有諸多受用,叁乘二乘菩薩以至如來,次第修而次第入,至極頂處,緣起性空,雙照雙遮,戳瞎有功用眼,謂之如來禅。然從此門入,出凡入聖,總不出凡聖差別境界。其根源在于于第六識照了,第七識上指認,第八識上摹擬,以“心、意、識”不能一時截斷,故心光尚在,不能從頂門無眼處以無光之光照徹天漢。故雖于生死大事有所了悟,但只能證得生死依稀本無,而不能拔除生死根本。故遇緣應物心平氣和時,尚把持得住,“但決不能于睡中夢中、正睡無夢無想處、死來昏悶處、跌倒悶絕處與淫怒癡正發處,坦然一如,自在無礙,作快活人。”(《叁峰藏和尚語錄》卷14)
不過,法藏並沒有摒絕如來禅之意。如來禅,作爲應病與藥的一期方便,也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法藏在答一位病中孝廉的書中說:
病中工夫且歇卻,看話頭郁遏費力,難與病情支遣,不若明明白白,一看透底,便自肯心休去。第一先看此身凝濕動暖,四大從來,無有實體。……其二,看色身既不交涉,其身外骨肉恩怨,功名利養,一切我所,皆是虛妄。……其叁看破內外色空,何處更有妄心領受?……到此則身心世界一法無可當情,當下脫然放舍,便與法界平等,無一塵一法不是我自心真心。真心者,無心也。無心便當下成佛。(《叁峰藏和尚語錄》卷14)
“我所”是空,觀“心”無受,諸法平等,屬于定慧止觀的傳統禅法範圍。修此類禅法,雖不能證得究竟,但對于病魔纏身的人,猶不失爲應病之藥。從應緣當機的意義上看,此時參此叁乘二乘禅,比參祖師禅(看話頭)更易得受用。
而且,若是真達不思議境界,則于出格處,腳下無私,深深海底行,高高山頂立,凡與聖俱斷,空假中皆了,生死不二,生佛無間。此時再以頂門“摩醯眼”回觀如來禅、祖師禅,皆是無夢說夢,但有假名,何有實義?若一味執持祖師禅,則不特祖師禅不可得,如來禅亦未夢見在。
《漢月法藏論如來禅祖師禅》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