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夢
呂沛銘
佛家常以“水中月”、“鏡中像”、“空中花”、“夢幻泡影”等語形容有爲法。其中“夢”是較爲常用名詞之一。例如《圓覺經》:“生死涅槃,猶如昨夢,如昨夢故,當知生死及涅槃,無起無滅,無來無去。”《楞嚴經》:“得菩提道者,如寤時人,說夢中事,心縱精明,欲何因緣,取夢中物。”(卷四)《成唯識論》:“色等境,非色似色,非外似外,如夢所緣,不可執爲是實外色。”(卷七)《中論》:“色聲香味觸,及法體六種,皆空如焰夢。”(觀顛倒品)《摩诃般若波羅蜜經》(鸠摩羅什譯):“須菩提語諸天子言:氣我說衆生如幻如夢,須佗洹果亦如幻如夢,阿那含果、阿羅漢果、辟支佛道亦如幻如夢。”(釋提桓因品)此等以夢爲喻的句語不勝枚舉。今以“夢”爲題而論之。
一、古今論夢之形成
夢是最難探究之心理現象。古代認爲夢是一種預兆。商代甲骨文及耶教《舊約聖經》的解夢記載,是現存最古的夢占紀錄。古希臘哲學家亞利士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雲:“夢是延續的心理反應……人在醒時,思想處于活動狀態,對外界刺激可即時作反應。在睡時思想雖處于休息,但睡前所感受的刺激,仍延續留存于心內,以致反應在睡時出現。”此爲以心理觀點釋夢。北宋張載《正蒙·動物篇》亦雲:“寤,形開而志交諸外也;夢,形閉而氣專乎內也。”王夫之《張子正蒙注》釋曰:“開者,伸也;閉者,屈也……志交諸外而氣舒,氣專于內而志隱,則神亦藏而不靈,神隨志而動止者也。”此亦基于心理活動而論夢。
此外,另有視夢爲疾病征候。《黃帝內經靈樞。淫邪發夢篇》雲:“肝氣盛則夢怒,肺氣盛則夢恐懼,心氣盛則夢喜笑,脾氣盛則夢歌樂,腎氣盛則夢腰脊雨解不屬。”《列子·周穆王》曰:“以浮虛爲疾者夢揚,以沈實爲疾者夢溺。”東漢王符《潛夫論·夢列》亦雲:“陽病夢寒,陰病夢熱,內病夢亂,外病夢發;百病之夢,或散或集。”現今醫學上之精神病治療,亦以患病者之夢作爲診斷症狀參考。
近代心理學者弗洛伊特(S.Freud,1856—1939),以精神分析方法創立一套嚴密之釋夢理論。弗氏將心理活動分爲內外兩種層次。外層稱爲“意識”(conscious),即平常在知覺中之心理狀態,具有叁特性:(一)自覺性,即自己可察覺到;(二)可控性,即受意志操縱;(叁)百語性,可用言語表達。內層心理活動稱爲“潛意識”(sub-conscious)。當心理上感到受壓抑時,特別是悲哀、焦慮、憤怒等不愉快感覺,此等感覺便被壓抑而藏于思想深處,成爲潛意識,具有四種特性:(一)不自覺性,吾人無法察覺潛意識內容;(二)非受控性,潛意識不能任由自己主意表達,只在偶然的筆誤、口誤、忽然忘記等突發的暫短活動顯露;(叁)非理性及言語性,潛意識不是認識活動,亦不能用言語表達;(四)原始性,潛意識是最簡單及初級之精神活動。人在出生時,潛意識即表現于嬰兒本能動作之中,蓋此時意識尚未成熟,對潛意識之控製甚弱。隨著神經系統生長及發展,意識趨成熟,則潛意識亦趨受控製。
在睡眠時,意識處于休息狀態,故對潛意識之抑製亦轉弱,于是潛意識藉夢而顯現于思想中,弗洛伊特之釋夢理論,是本於潛意識作用,此理論奠定日後精神分析學之基礎。
二、佛家用夢作爲比喻
佛典用夢比喻有爲法之例固甚多。除夢外,尚用影、幻、像(鏡中像)、響(回聲)等作喻。《大日經》所用有十種之多,即夢、幻、陽焰(誤陽光爲火焰、影、幹達婆城(空中樓閣)、響、水月、浮根、虛空花、旋火輪(誤認旋轉之火點爲火輪)。此類名詞,有時齊出現于同一句語,例如《攝大乘論》(玄奘譯:“雲何應知依他起自性
應知譬如幻、照、夢、像、光、影、谷響、水月、變化。”(所知相分)《摩诃般若波羅蜜經》(鸠摩羅什譯):“一切法性空,一切法無我無衆生,一切法如幻、如夢、如響、如影、如焰。”(薩陀波侖品)《成唯識論》):“自心心所,虛妄變現,猶如幻事、陽焰、夢境、鏡像、光影、谷響、水月變化所成,非有似有。”(卷八)此類句語之最著名者,莫如《金剛經》之“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此偈共有六喻,即夢、幻、泡、影、露、電。江味農注此句曰:“此六喻中,夢喻爲總,幻泡影露電爲別,皆所以明其如夢也……因緣生法,即假即空,故說一夢喻,已足了徹一切矣。”可見諸喻中,夢是最能充份表達有爲法者。
事實上,人在夢中全不自覺爲幻境,甚至實際上無可能發生之事,在夢中可感覺是真。《莊主·齊物論》中有一著名寓言,記莊子于夢中變爲一蝴蝶。人變爲蝴蝶決無可能,但莊子于夢中自覺栩栩然一蝴蝶,而不知自己仍爲莊周。此外,入于夢中可置己身于若千年前或若千年後之事。《攝大乘論》(玄奘譯)對用夢喻心識尤爲闡揚,故曰:“雲何(依他起自性)無義、有愛非愛、受用差別
爲除此疑,所說夢喻。”(所知相分)又曰:“此諸識皆唯有識,都無義故。此中以何爲喻顯示
應知夢等爲喻顯示。謂如夢中部無其義,獨唯有識,雖種種色聲香味觸、舍、林、地、山,似義影現,而于此中部無有義。由此喻顯,應隨了知一切時處皆唯有識。”(同上分)。
何故夢是最爲適當比喻
《攝大乘論》複曰:“若于覺時一切時處皆如夢等唯有識者,如從夢覺便覺夢中皆唯有識。覺時何故不如是轉
真智覺時亦如是轉:如在夢中此覺不轉,從夢覺時此覺乃轉,如是未得真智覺時,此覺不轉,得真智覺此覺乃轉。”(同上分)奘譯此段文诘屈聲牙,頓不易解,今略述其大意如下:吾人在醒時,在一切時及一切處所見諸現象,亦有如夢中所見一樣,同屬虛妄。做夢者固不知夢境是假。在夢過後,便覺夢中境界乃“唯有識”之變現。吾人在尋常時,雖處于醒覺狀態之中,何故不能産生如下認識:現前所見境界非屬實有,只是唯識所變現
須知吾人實正處于生死長夜大夢中,從未醒過,故誤認一切爲實有。若從夢中醒過來,藉“真智覺”便可察見一切皆是心識所變現。在未醒時,此“真智覺”並不出現,故不能自知在夢中。除佛家外,一般人亦以夢喻人生之虛幻,故有“人生如夢”、“往事如夢”、“大夢誰先覺
平生自我知”等流行語産生。事實上,人到中年,尤其是曾經患難者,回憶往事,莫不有人生如夢的感覺。
叁、佛家對夢的解釋
佛家對夢的解釋,亦有謂爲疾病的征侯。《大智度論》雲:“若身中不調,若熱氣多,則多夢見火、見黃、見赤;若冷氣多,則夢見水、見白;若風氣多,則夢見飛、見黑。”(卷七五)《修習止觀坐禅法要》亦曰:“四大(地風水火)發病,各有相貌,當于生時及夢中察之……五髒生病衆多,各有其相,當于坐時及夢中察之。”(治病第九)此外,《大智度論》複雲夢亦因思想過度而引起:“……又複所聞見事,多思維念故,則夢見。”(同上卷)《法苑珠林》另雲夢是業之記號兼心理作用:“熏緣好羞,夢通叁性。若宿有善惡,則夢有吉凶,此爲有記夢。若習無善惡,泛睹平事,此爲無記夢。若晝緣青黃,夢想還同,此爲想夢。若見升沈,水火交侵,此爲病夢。”(眠夢篇·述意部)《大毗婆娑論》綜合諸種起夢因素雲:“……說五緣所見夢事:一、由他引(夢),謂若諸天、諸仙、神鬼、咒術、藥草、親勝所念,及諸聖賢所引,故夢。二、由曾更(夢),謂先見聞覺知是事,或曾串習種種事業,今便夢見。叁、由當有(夢),謂若將有吉與不吉事,法爾夢中先見其相。四、由分別(夢),謂若思維希求、疑慮,即便夢見。五、由諸病(夢),謂若諸大(地水風火)不調適,便(有)所增,夢見彼類。”(卷四七)此外,《大智度論》卷七五及《大般若經》(玄奘譯)卷四五一,均有《夢行品》,內容爲夢之論釋。
佛教各宗之中,以唯識宗之心識學說最爲精深博大,特別是阿賴耶識之攝藏作用及種子之變異理論。阿賴耶識將平時心識攝藏後,心識韓爲潛意識。在睡眠時,由于阿賴耶識作用,使所攝藏心識呈現于思想中,此即爲夢。佛洛伊特之潛意識起夢理論,二千年前已爲唯識家所提出。唯識典籍如《成唯識論》、《解深蜜經》等,對阿賴耶識有詳細討論,本文不贅述。至于夢的解釋,《瑜伽師地論》曰:“雲何夢
謂由依止性贏劣,或由疲倦過失,或由倉所沈重,或由于閣相作意思惟,或由休息一切事業,或由串習睡眠,或由他所引發,如由搖扇,或由明咒,或由于藥,或由威神,而發昏夢。”(卷一)韓清淨《瑜伽師地論科句披尋記彙編》注雲:“……如極重擔鎮壓其身,今身沈重,乃至廣說令心數爲昏沈睡眠之所纏繞,于睡眠時多有惡夢。”由于心理上受“鎮壓”、“纏繞”等刺激以致感沈重,而引起夢之産生,此說與弗洛伊特所言心理受壓抑,同爲一理。
《唯識二十論》雲:“若如夢中,境雖無實,而識得起。覺時亦然。何緣夢覺造善惡行,愛非受累,當受不同
頌曰:“心由睡眠壞,夢覺果不同。”論曰:“在夢位心,由睡眠壞,勢力贏劣,覺心不爾,故所造行,當受異熟,勝劣不同,非由外境。”此言夢純由內在心理因素形成。心理刺激雖來自外界,若無心理之“異熟”作用,夢不會産生。此種作用《成唯識論》稱爲“夢力”:“無始以束,緣此(假相)孰爲實我實法,如患夢者,由患“夢力”故,心似種種外境相現,緣此執爲實有外境。”(卷一)。
唐釋道倫《瑜伽師地論記》雲:“瞑目思惟黑板色相,故致于睡夢……夢以何爲體邪
答:《婆娑》六說:“評家取心心所爲體爲正”。今六乘中亦以眠相應心心所注爲體。”(卷二)故知夢以“心心所法爲體”。所謂“心心所法”即“心法”與“心所有法”簡稱。佛家將萬法分爲色法與心法兩大類:有質…
《論夢(呂沛銘)》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