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一輩子,研究來研究去,不斷擴充注釋,幾個字注幾萬字,弄的五經蘊含的原義支離破碎。後又有今古文經之爭,爭來爭去,問題沒有解決。于是應運出現魏晉玄學。玄學的做法就是改變過去那種做法,從整體上、從思想角度來诠釋和概括一部經的思想,文字講究簡而約。當時稱《周易》、《老子》和《莊子》爲叁玄。玄學講本末、動靜、體用,認爲在現象背後有本(本體、本無),本體與現象是本與末的關系,以本製末,以靜製動。本體與現象、無與有,是主從關系。禅宗實際也就吸收了這種思想,因此士大夫樂意接受。所以唐代、宋代的士大夫很多人接近禅宗,像蘇轼兄弟、黃庭堅都是這樣。我剛才講的龐居士,叢林對龐居士評價,說他穿著儒者的衣服,但是他的心卻超越俗世人間,稱之爲“心遊象外”,“曠情而形符真趣”,性情崇尚自然,一切表現符合本來的實相;“渾迹而卓越人間”,雖然在人間,但是超越一般的人;“實玄學之儒流,乃在家之菩薩”。
下面簡單講一講禅宗爲何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在唐宋時代,禅宗的興起得到了各地儒者的支持,特別得到了身穿官衣的士大夫,包括擔任地方州、縣長官和觀察使,甚至唐代節度使對禅宗興起幫助很大。一個大的寺院,過去州縣大的寺院一般都是官家的,不是父子廟(師弟私相傳授)。佛教界可以推薦僧人擔任寺院住持,然而最後決定是地方最高長官,經報請朝廷後再任命。普通寺院、民間寺院是不要報請官府、朝廷批准任命住持的。蘇東坡到了杭州,曾選任僧官來幫助他處理佛教事物。大寺院住持的任命他得過問;有的大寺院住持被朝廷召請到京城去當住持,他要去送行等等。唐宋以儒者爲主體的士大夫對禅宗的支持和理解,對禅宗的傳播興盛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剛才講了龐蘊居士,以及丹霞天然,原來都是儒者。這兩個人本來要到京城趕考,走到了湖北漢南,大概就是襄樊附近吧。在一個旅店,看到有個僧人在那兒介紹馬祖道一在南昌傳法的情況,講得活靈活現,說馬祖出世了,在那兒說法,門下出了八十多位善知識,個個都是不得了的人。把他們兩個感動了,經過商量,不到長安了,決定“不求選官,而求選佛”,回過頭來到南昌投到了馬祖門下。後來馬祖對天然說,你應該到南嶽石頭希遷那裏學法。所以天然後來到那邊去了,成爲希遷的弟子。龐居士後來一直是個居士。到現在爲止,禅宗寺院禅堂上寫著“選佛堂”,意爲坐禅是爲了選佛、修補成佛。
禅宗跟儒者關系很密切,與普通民衆也接近。禅宗講平等,《金剛經》有一句話“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爲什麼“是法平等”?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由各種因緣的聚合來形成的,它的聚就是生,就是存在,它的散就是滅,就是亡,離不開因緣的聚散。既然因緣形成的東西,都是平等的,所以沒有高下之分。一切衆生也都有佛性,都能成佛。禅宗依據在這種價值觀,不把一些人看得高或者是低。用這種觀點對待平民,哪怕是普通的,不識字的、打柴的、種地的、放牛的民衆,皆一樣看待。這樣,禅宗與民衆之間就不能形成隔閡,所以當時禅師與農民的關系都很融洽。在理論上沒有障礙,不因爲他不識字,甚至偶爾殺生而鄙視他。他不殺生不行啊,他要是不宰五畜,怎麼換來錢啊?他不下地,不鋤地怎麼辦呢?所以在理論上、在佛法上,禅宗與民衆的關系比較融洽。禅僧尊重一切人在宇宙中擁有的尊嚴地位,追求最高精神境界的權利,人人皆可以成佛嘛!按照大乘佛法,修行者最高的境界就是成佛。我尊重你,你有達到這個境界的權利,至于達不達得到就是你的事了。所以普通的民衆在禅宗面前沒有感到自卑,自然拉近衆生跟禅宗的距離。
第二,禅宗自百丈懷海製定清規,規定有“普請”的做法。普請,就是一塊幹活,幹農活。“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不幹活就沒有飯吃。這樣就減輕了農民的負擔。不是全靠農民施舍,主要靠土地農耕、靠經營山林來滿足寺院的需要。這樣的話便容易與農民搞好關系。不僅如此,在災荒之年,寺院還可以把自己剩余糧食施給農民救災,或者是借給農民。禅宗也勸你出家,慧能講道:“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寺不修,如西方心惡之人;在家若修,如東方人修善。但願自家修清淨,即是西方。”六祖慧能認爲,東西方的差別,關鍵在自性,不要只追求生西方極樂世界,把我們東方看的很低;即使你在西方,如果你不修行,就是西方心惡之人;如果你修行,那麼當下就是西方。後來禅宗與淨土的結合講的是“唯心淨土,自性彌陀”。既然自性是佛,佛在自心,當然阿彌陀佛也在自性當中。明清時期中國有很多淨土法門,有的是禅淨結合,既可坐禅,也可念佛,但是立足點你首先要修善,自淨自心。
禅宗因爲能符合儒者士大夫和普遍民衆的利益、情趣,能夠適應,所以得到他們的理解和支持,能夠得到傳播和發展。到現在爲止,禅宗還是中國佛教當中最有生命力的一個宗派。
我再說一下,明代以後,實際形成了以禅宗爲主體的融合性佛教。一個寺院雖可稱爲禅寺,但是它已經跟各宗融合了,禅跟淨土、天臺、華嚴密切融合,特別對華嚴的思想已經充分吸收了。這與日本不一樣,日本有外在因素。日本從中國傳入的宗派,它的寺院永遠屬于這個宗派。中國不是這樣,大寺院任用住持不是這個寺院決定的,不受宗派製約。另外,日本17世紀進入江戶時代以後,爲了反對基督教的傳播,幕府下達民衆改宗製度,每家每戶必須到一個寺院登記成爲它的信徒,每一個寺院必須確定自己的本山是什麼?所以各宗形成了上下等級,如同金字塔式的本山末寺的製度,還有嚴格的寺院與信衆的“寺檀”製度。信衆家裏死了人,首先要等寺院來驗屍之以後才能火化,遺骨要安葬所屬寺院,定期給寺院施舍,寺院給信衆先祖做法會。如果到日本去,不僅可以打聽到一個出家人屬于什麼宗什麼派,就是問一個在家裏的人,也可以了解他的祖上是奉什麼宗什麼派的。中國佛教雖也講宗,但是側重于佛法思想的角度。
楊曾文(1939- )山東省即墨縣人,1964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曆史系,現任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教授),佛教史學者。他先後遊學日本、美國等地,致力于中外佛教學術的交流。
《中國禅宗的興起及其主要特色》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