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原因是它的形式已經完全本土化,和中國文化完全契合。雖然它的本質、它所解決的問題和釋迦牟尼佛的佛法完全一樣,但是表現出來的形式、教人的方法、所用的語法,乃至教材的編排方式卻都不一樣。
它已經不再是原來印度佛教的面貌了,像印度就沒有公案、棒喝等這類東西。
而表現的形式不同,並不表示它們的內容本質就不同。胡適會認爲禅宗不是釋迦牟尼佛所創的佛法,而只是唐朝一些中國人奇奇怪怪的想法罷了,這是因爲他不了解這些想法、做法所代表的意義。
事實上,禅宗所要做的,和釋迦牟尼佛是完全一致的。我曾經把小乘的經典與禅宗的公案,很仔細地對照過,我發現只是語法跟手法不同而已,它們所代表的涵意和所要達到的目的完全一樣,沒有差別。
所以從形式的觀點來看禅宗,當然可以是中國的;而從本質來看,禅宗乃至其它佛法的宗派都是沒有國界的,同屬于全人類,都是人類心靈共通的一些根本問題的解決。
現在,我就來介紹一點禅宗吧!這也是同學們想要聽的。禅宗所要表達的是什麼呢?在一千多年前禅宗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其實也是現代人應該提出來的。
這個問題是什麼呢?那就是:「誰是真正的你?」「什麼才是真正的你?」對這個問題禅宗的問法非常技巧而且別出心裁。禅宗的祖師常會問他的徒弟一個問題:「你還沒生出來時的面孔(本來面目)是什麼樣子,你知不知道?」
當然,我們現代人一樣可以問這個問題:自己原來的面孔是否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我一想,不,不是的!因爲以前我沒戴眼鏡。我可以找出以前的照片來,讀中學的、讀小學的、讀幼稚園的,然後,繼續往前找,找到嬰孩時的照片,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到嬰孩時候還有照片可以爲證,是吧?
但是,禅宗要問的不是有照片爲證的這個面孔,他要問的是:你還沒生出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你的面孔是什麼?這下可就被難倒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非常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你深思下去,如果能解決,就可以把一切生、老、病、死的問題從根本上全解了!
【禅的現代诠釋】
我們從現代的觀點來問一個類似的問題,譬如我們現在都相信的科學和數學的定理,我們很相信,認爲那些是對的。然而如果我們運用禅宗同樣的手法,就要問:「這些定理爲什麼是對的?」
對于比較不會思考的人,他就會想:這個定理是科學家證明的嘛!這是老師說的啊!那不就結了?他就不再想下去了。但是對于一個較會深思的人,他要判斷一個定理、定律對不對,就要看推理的過程、實驗的過程是不是有問題,如果沒有問題,才算是對的!
可是這還不夠,有些深思的哲學家並不以此爲足。爲什麼呢?推論和過程沒有錯,實驗的過程沒有錯,不見得就可以證明結論是對的,這些哲學家就更深入地檢討。
在做推論的時候,我們都要用到邏輯與數學,這些數學、這些邏輯統統有一個未知的東西、一些不能證明的前提存在,像一些不能證明的公理、不能證明的假設,乃至不能說明的概念。
那麼我們做實驗是不是就沒有這些未知的東西呢?事實上,我們做實驗,照樣是以一些不能證明的假設爲前提。因爲我們要用儀器,用了儀器以後,眼睛要看,頭腦要去想、去推理,這裏面都有假設在。
這些假設都是不能被證明的,就只有接受,以它們爲基礎才能推論下去,也才能做實驗。好,那麼問題就來了,如果公理、假設、概念這部份有錯誤,那麼不是所有的推論也都可能錯了嗎?所以對一個哲學家來講,他就要考慮、檢討這些公理、這些假設、這些概念,看看是不是有問題。
像最近應邀回國演講的哈佛大學教授王浩先生,就曾介紹一位在近代很有成就的邏輯哲學家哥德爾。哥德爾就是考慮到這些問題,覺得這樣才能夠找到什麼是真理。若不把開頭這些公理、假設或概念考慮清楚,就在那裏推論,一旦這部份錯了,那後面的推理還有什麼好談的?
當他深入探討以後,哥德爾發現世界上任何理論都不能自己證明自己;想要證明,得拿自己以外的東西來。這個發現的影響非常大,它令我們憬悟到:這些我們所謂的科學並不能自己證明自己,必須引用科學以外的東西來證明。我們的文明、這整個現代的科學文明就是處于這樣的境地——立基在一些科學以外的東西上!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前述的反省我們也可以用禅宗的方式來問:是基于什麼條件,想出這一組假設、這一組公理、這一組概念的啊?這些假設、公理、概念背後的基礎是什麼?它們最原始的面貌是什麼?我們可以提出這些問題,答案最好是各位自己去找。
而我所找到的答案是什麼呢?它從哪裏來的啊?——是從「空」、「無」這裏來的。也就是說若用佛法來表達,這些假設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就是從這個「空」來,從這個「無」來的啊!意思就是說:最初根本就沒有這些假設、這些公理、這些概念,它們全都是從「空」、「無」這個地方生出來的。
《金剛經》最有名的一句話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禅宗的六祖惠能就是聽了這句話而徹底覺悟的。那他覺悟了什麼呢?他覺悟到不要根據一些假設來想事情。凡是依據假設來推論所産生的心、所産生的原理、想法,都叫做「有所住」。
那我們的心要怎樣才好,才是真正的解脫呢?要沒有根據、沒有假設、沒有這些認定,要從「空」、從「無」、從沒有東西這裏産生的心,那就對了,就是佛法所要表達的意思。
現代的哲學家、科學家雖有類似的反省,也慢慢檢討到公理、假設、概念這個層面,但還沒有辦法進一步走到「空」、「無」這裏來;一旦走到「空」、「無」這裏,就是所謂的佛法了!如果我們能這樣子走,就會像六祖惠能聽五祖爲他講《金剛經》,說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心裏面一下子就徹底領悟了。
所以他當時就說:「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所謂的「自性」就是在「空」、「無」這個層面,萬法都是從這裏産生出來的,學佛的人一定要懂到這個程度。
我們現在再回頭看一下六祖惠能的情形:當時五祖要弟子們寫偈子報告心得,神秀就寫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後來六祖聽到別人讀誦這個偈子,曉得他沒有悟道,所以就請旁邊的人幫他寫了一個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那時他已懂到「空」、「無」,只是還不曉得這個「空」、「無」能生萬法,還不夠徹底。五祖看他已經滿懂了,只是不夠徹底,所以用手杖敲地叁下,暗示他半夜叁更到他那裏去,然後講《金剛經》給他聽。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他就徹底了悟了:不但知道萬法的本體是空,更進一步體會到這「空」、「無」可以生出萬法。這也是佛法中常提到的「真空妙有」,從真空中可以生出妙有。
悟道以後,六祖就先躲起來了,躲到獵人隊裏去。六祖得法承受衣缽以後,爲什麼要立刻躲起來呢?因爲他那些師兄弟會爲了爭奪衣缽而迫害他。這件事說起來也可笑,當時學佛的人貪瞋的心仍然重得不得了,爲了學佛還會迫害人,這真是非常令人驚異的事情!
【何不自射】
禅宗教人的手法,頗不同于其他宗派,通常是一種什麼情形呢?它的重點放在問出每個人真正的自己,要你省察出自己的「本來面目」;當你能夠領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時,做老師的就沒事了,因爲你已經可以自己修了。
所謂「本來面目」,就是「空性」,或者是「無」。爲了促使弟子反省,禅宗常用出人意表的手法。譬如打人一棒子,或踹人一腳、大吼一聲,把人嚇得魂都掉了,那時候弟子也許會悟一點,當然也不見得都會悟。現在舉個例子,來看看禅宗祖師是如何指點學生去找自己的「本來面目」:
禅宗祖師當中有位馬祖道一。
有一次,一個名叫石鞏的獵人正在山裏打獵,追殺一只鹿。馬祖從山門裏走出時,獵人追過來,正好碰到了他。獵人就問他:「有沒有看到一只鹿跑過去?」馬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他:「你是什麼人啊?」「我是獵人啊!」「哦!你是獵人,你會射箭喽?」「我會啊!」「你一箭能夠射幾只鹿啊?」「我一箭可以射一只鹿。」馬祖就說:「唉!你還差得遠哩。我的話呢,一箭射一群。」這時那個獵人就說:「唉呀!這麼殘忍。」
他認爲射一只就夠了,怎麼射一群?好像他是比較慈悲的。馬祖就說:「哦!你還懂得這個,那你何不拿箭自射?」就是要他拿箭自己射自己。獵人聽後呆了一下,就說:「沒有下手處!」馬祖就說:「嗯!你把你無始以來的業障都斷了(曠劫無明煩惱今日頓息)。」那時候獵人大悟,馬上就毀弓棄箭,以刀斷發,頂禮出家,後來也成爲一位禅宗大德。
要點在這裏哦!大家有沒有聽出來?馬祖要他自射,獵人卻說沒有下手處!要點就在這裏:他沒有下手處。那怎麼會來一個「沒有下手處」呢?各位也許會想:把箭頭朝著自己身體這樣紮嘛,這不是就有下手處了嗎?
不是這樣子的,他講沒有下手處,並不是他不懂朝身體射,他是懂這個的,但是他還是覺得沒有下手處。原因在哪裏?原因是當時他忽然清楚這個肉身不是自己,要射就要射那個真正的自己啊!但真正的自己是在「無」這裏啊!他一想要射到真正的自己時,就發現找不到啊!他一找不到,那就對了。
從這個公案,大家可以看出來,禅宗祖師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各種機會、各種方法,讓人一下子醒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這就是禅宗的手法。這個手法的運用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現在的佛教,手法不見得相同,但是目標還是一樣,希望每一個想要學佛的修行人都能夠醒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徹底解決生命的問題。
【諸法實相】
至于醒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是一種什麼滋味呢?我剛開始對佛法有興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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