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山禅師。有梵僧從空而至。師曰:近離甚處
曰:西天。師曰:幾時離彼
曰:今早。師曰:何太遲
曰:遊山玩水。師曰:神通遊戲則不無阇黎,佛法須還老僧始得! 曰:特來東土禮文殊,卻遇小釋迦。遂出梵書貝多頁與師,作禮乘空而去。自此號小釋迦。
黃檗禅師,閩人也。幼于本州黃檗山出家。額間隆起如珠,音辭朗潤,志意沖澹。後遊天臺,逢一僧,與之言笑,如舊相識。熟視之,目光射人,乃偕行。屬澗水暴漲,捐笠植杖而止,其僧率師同渡。師曰:兄要渡自渡。彼即蹇衣蹑波,若履平地。回顧曰:渡來!渡來!師曰:咄!這自了漢,吾早知,當斫汝胫。其僧歎曰:真大乘法器,我所不及!言訖不見。
生 死 之 間
凡諸哲學,皆以探討宇宙萬有之真理爲極則。凡諸宗教,皆以可作生死依歸相號召。人孰惡生而祈死,求不死者,皆有望于永生,故曰死生亦大矣!世之學佛者,尤其禅宗,鹹曰爲“了生脫死”。綜諸哲學與宗教之言死生者,約有叁說:(一)謂死後即滅,與草木同腐,持唯物論者,大抵主此。此在佛法,目爲斷見。(二)謂死乃形器消滅,精神長存。此複有二說:一則精神長存,存而不論。二則精神隨善惡等差別,或升天堂,或入地獄。前者爲通常之見,後者爲宗教之言,此在佛法,目爲常見。(叁)謂死後生前,渺不可知,但重現實人生,盡其人生本位之分,或主追求人世幸福,或主順其自然,故莊子有目生死于一條之說。
獨佛教于生死理趣,迥異如上諸說,佛言宇宙萬有之本體爲一元,以空爲體(空非虛空之義),以一切用爲用,以一切相爲相,心物二者,爲其二有之用。人有生命存在,乃本體之一環耳。故常以海水喻其體,以水泡喻生命之存在。生命有變遷,如輪之回轉不停(簡曰輪回),不見其端。而此輪轉變易生命,此死彼生,大體分爲六類(六道)。生死之間,歸納則曰叁世。叁世者,過去、現在、未來之叁時也。言時間則無始無終,言空間則無量無邊。生死如輪之旋轉于時空之間,生之與死,爲生命之一變遷耳。言其整體,則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生命變遷,如波分水合。故稱生死者,爲分段式之變遷也。然當此生命旋轉不停于輪回之間,誰爲之主宰欤
曰:無主宰,非自然,乃因緣之所生。因緣者,由各種條件與因素,彼此如鈎鎖連環,相排相吸,而互發爲矛盾之結合也。生命之存在,以自己心識爲“親因緣”(種子)。以依憑物質形器爲“增上緣”(父精母血),聚合而成。以生命之有存在,而繼續不斷者爲“所緣之緣”(所緣緣)。以生生不已爲“等遍無間”之緣(等無間緣)。故非自然而有。未見天地間生物之無因而來者,因皆乃自有與依他共同存在,非另有不可知之神,或同人格之命運可自由製造者。若果如此,主宰者何以不能不借各種因素之結合,而獨立創出另一生命之存在乎
故佛謂生命存在,爲一種“力”之表現,此力者,由心識所成,名曰:“業力”。業者如作用運動之意。凡有作用運動,必起力之存在,其間力有強弱之不同,有時間久暫之區別,有相排(如離心力),有相吸(如向心力)之矛盾。基 于心與力言,比類可明,心力相蕩,物質以生,其間微妙甚深(參看《心物一元之佛法概論》篇)。而心理有善惡念力之不同,因此不同之力,發生同類易感之用。故有天堂地獄六道異生之分途。聚其因緣之總和,得其果報之應得。故忠臣孝子,義士仁人,甯舍非理性之生,而趨理性之死。使此另一存在之生命,遷住于勝善之理性境域,此一切聖賢立足之點也。佛法尚了生脫死者,使能外其形器,超脫分段生命之變遷,永返于寂然不動、常寂光明之本性,與本體合一,處于無爲之域。如波返于水,力止不流。然此猶爲小乘之造詣。大乘者,了知全波是水,全水是波。波水之成壞,雖曰借因緣之所生,而緣生終滅,滅返于空。故曰:既非因緣,又非自然。此乃法爾(天然)之運動。隨此運動而輪轉無窮者,即衆庶之徇生趣也。止此運動之流,而歸還寂然,空無一物一法之本體者,二乘之極果。而沈空住寂,非究竟也。何以非究竟
蓋本體常有而常空,雖生而無生,有成者如水之波,乃一期之幻質,動態也。空之寂者,如還波之全水,靜態也。動、靜、空、有,皆爲本體法爾天然之用相,如陰陽翕辟之交互往來。當其運動之時,靜止之體已在動中,動極則終于靜。當其靜止之時,動向之用,已在靜止之中,靜極則必動。本體之于動靜,均爲體相之二用。
故大乘菩薩道中,曠觀生死與涅槃,皆如夢幻之不可住,不可得,不可把握。唯衆生癡迷,智慧暗鈍,不能了知此理,不能證入此事,乃興同體之悲、無緣之慈,往來于生死輪轉之流,犧牲自我,救度群迷。雖曰住于有生,而實無生,雖曰入滅,而實無滅。故曰:涅槃與生死,如夢幻空花,兩不可執,執則終爲病態耳。知此病態,見及本體,證入不生不滅。往來自由,去住由我,則非唯理可了,須理事雙致,此吾佛之教也。
此土聖人孔子之教,則曰:“未知生,焉知死
”釋其義者衆矣,若以上述理觀,孔子之意,亦謂生與死乃一事。換言之,即爲若知生從何處來
即知死向何處去矣!孔子又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若以此觀,皆比類可明。道家以“生者寄也,死者歸也。”道家所謂:“即生即死,即死即生。”則皆于生死之道,別有會心之見也。是同是別,在仁智所見各異,留爲參詳。至若詩人所謂:“悟到往來唯一氣,不妨胡越與同丘。”此乃文人學士,曠達之辭,筆墨遊戲,偶合于道耳。若文天祥之《正氣歌》,則極盡死生之義,非平常學養有得于心,曷能至此哉!其從容就義,炳耀千秋者,豈偶然乎!
佛說生死,極盡精詳,如爲阿難所說《住胎經》等,剖析人之入胎,七日一變化,十月而胎全,方得其生。遠在二千余年前,絕無現代科學知識,而其精辟獨到,超乎新說,非今日生理學所可幾及,豈不奇哉!由生而至死,由死而至生,則有《唯識》、《瑜伽師地》諸論,闡說其理。密宗之中陰身救度密法、六成就之“頗哇”法等,顯說其事。集生死學說之大成者,莫勝于此矣。以理事過繁,茲不具說。
佛法之言人生者,則以現實人生爲本位。我爲正業之存在。形器與人間世,乃我相依之存在。物我同體,
如儒家所謂“民胞物與”同一觀念,且皆具仁慈之大悲。既有生矣,則如《法華經》所雲:“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又雲:“一切治生産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六祖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出世覓菩提,猶如求兔角。”近如太虛法師有言:“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故佛說人生階段,則以針對現實,犧牲自我,救度大我中之衆生。說大乘六度萬行,乃充倫理之極致,使行爲人格,完成至真至善至美之大成。說“緣生性空,性空緣生”之理性,使精神超拔于現實形器之世間,升華于真善美光明之域。而入世較之出世,猶爲難甚!乃教誡行于菩薩道者,須具大慈、大悲、大願、大行之精神,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若地藏菩薩之願,度盡地獄衆生,我方成佛。南泉禅師曰:“所以那邊會了,卻來這邊行履,始得自由分。今時學人,多分出家,好處即認,惡處即不認,爭得!所以菩薩行于非道,是爲通達佛道。”其意亦極言入世之難。藥山禅師所謂:“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豈非皆教人要“極高明而道中庸”乎
宗門古德,無論在家出家,觀其臨生死患難之際,類皆從容不迫。至若坐脫立亡于指顧之間,尤難枚舉。平生行迹,取義成仁,尤爲至夥。苟或事不得已,甯以身殉道,高山景仰,殊增企慕之思。如古德臨危之際,有偈曰:“四大原無我,五蘊本來空。將頭臨白刃,猶似斬春風。”寥寥二十字,足與《正氣歌》互相媲美。他如高僧大德,談笑脫去,指不勝屈。永覺和尚有言:“歐陽修作《五代史》,謂五代無人物。余謂非無人物,乃厄于時也。至若隱于山林,如五宗諸哲,則耀古騰今,後世鮮能及者。余故曰:非無人物,乃厄于時也。”此論極是。凡禅門大德,足爲宗師者,類皆氣宇如王,見識學問,人品修養,皆足彪炳千秋。以無意用世,恬退山林,苟時會所際,欲其舍出世之業,入世而成人成物者,必能臨危授命,而爲忠貞偉烈人物矣。今簡禅宗居士中,死生之際,足爲道範者,略舉數人,以爲景行之資。
都尉李遵勗(xu)居士,谒谷隱,問出家事。隱以崔趙公問徑山公案答之。公于言下大悟,作偈曰:學道須是鐵漢,著手心頭便判。直趨無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寶元戊寅,遣使邀慈明曰:海內法友,惟師與楊大年耳。大年棄我而先,仆年來頓覺衰落,忍死以一見公。乃書以抵潭帥邀之。慈明測然!與侍者舟而東下,舟中作偈曰:長江行不盡,帝裏到何時
既得涼風便,休將橹棹施。至京師與李公會。月余而李公果殁。臨終畫一圓相。又作偈獻師:世界無依,山河非礙,大海微塵,須彌納芥,拈起幞頭,解下腰帶,欲覓生死,問取皮袋
慈明曰:如何是本來佛性
公曰:今日熱如昨日。即隨聲便問臨行一句作麼生,慈曰:本來無挂礙,隨處任方圓。公曰:晚來倦甚。更不答話。慈曰:無佛處作佛。公于是泊然而逝。仁宗皇帝,尤留心空宗,聞李公之化,與慈明問答,嘉歎久之。師哭之恸,臨圹而別,有旨賜官舟南歸。
文公楊億居士,字大年。于廣慧禅師處得法。有偈曰:八角磨盤空裏走,金毛獅子變作狗。擬欲將身北鬥藏,須應合掌南辰後。臨終書偈遺李都尉曰:漚生與漚滅,二法本來齊。欲識真歸處,趙州東院西。尉見遂曰:泰山廟裏賣紙錢。尉既至,公已逝矣。
丞相張商英居士,字天覺,號無盡。得法于雲峰悅(事具詳《指月錄》)。公嘗雲:先佛所說:于一毛端現寶王刹,坐微塵裏轉大*輪,是真實義。法華會上,多寶如來,在寶塔中,分半座與釋迦文佛,過去佛,與現在佛,同坐一處,實有如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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