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悲欣交集”看弘一法師與藕溢智旭的佛學淵源與路徑
萬裏
內容提要:“悲欣交集”是弘一法師的最後絕筆,有著極爲豐富的涵義。本文以“悲欣交集”一語爲切入點,探求藕溢智旭與弘一法師之間,以律學匡救宗門流弊、以淨土體究終極大事的佛學思想淵源與路徑。
關鍵詞:弘一法師 藕益智旭 悲欣交集 佛學思想
作者簡介:萬裏,湖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湖南省船山學研究基地研究員。
“悲欣交集”是弘一法師于1942年10月10日(農曆九月初一日,圓寂前叁天)所書寫,是他最後的絕筆。60多年來,人們只要接觸到這一語詞,就會自然地聯想起弘一法師,一些人對該語詞的涵義進行過解讀,見仁見智,對加深認識弘一法師出家後的思想與行爲都有所助益。可以肯定,此語有著極爲豐富的涵義。
據對臺灣中華電子佛典協會(CBETA)所編2010年版電子佛典(含《大正藏》、《卍續藏》、《嘉興藏》、《藏外佛教文獻》)檢索,“悲欣交集”語詞出現了46次,有30次是出現在不同版本(含注釋本)之《楞嚴經》的相同內容中,當然只能算作1次;又因1次相同內容重見于宋代與明代文獻,1次相同內容重見于宋代與清代文獻,明代有1人次的使用出現在其兩種不同的著作集中,剔除重複出現的文獻不算,全部出現的次數爲14次。其中北朝後秦時期1次,唐代2次,宋代2次,明代6次,清代3次。
對文淵閣《四庫全書》檢索,“悲欣交集”語詞出現了5次,爲南朝宋梁時期1次,宋代2次,明代1次,清代1次。其中有3份文獻的內容完全相同,有1份代文獻與電子佛典中的內容重出,故新見文獻記載只有清代1次。
可見,“悲欣交集”現在雖因弘一法師而爲人們所熟知,但在浩如煙海的藏外文獻中並不太常見。就應用這一語詞的文獻類別來看,以佛教文獻居多。其中,藕益智旭于清順治七年(庚寅,1650)所撰之《占察善惡業報經義疏跋》和《庚寅自恣二偈·序》中,均以“悲欣交集”申述其宗教情感與信仰指歸,倘再結合其對律學的傾力弘揚,便足以見出他與弘一法師間的傳承關系與相通之處。
藕益智旭(1599-1655)爲明末高僧,被尊崇爲中國淨土宗第九代祖師。他綜學法相、禅、律、華嚴、天臺、淨土諸宗教義,尤重天臺宗,並主張佛、道、儒叁教一致,亦研究儒教及基督教,涉獵範圍非常廣泛,生平以閱藏著述爲業,有著述50余種、數百萬言。他是筆者所見古代文獻中惟一2次使用“悲欣交集”這一語詞的人,使用之情境全都與淨土信仰感悟和弘揚律學有關,而這正是弘一法師佛教徒生涯的走向主線。
藕益智旭在清順治七年(庚寅,1650)所撰寫之《占察善惡業報經義疏跋》中雲:“憶辛未冬(明崇祯四年,1631,時年33歲),寓北天目。有溫陵徐雨海居士,法名弘铠,向予說此占察妙典。予乃倩人特往雲棲請得書本,一展讀之,悲欣交集。癸酉(崇祯六年,1633)冬日,寓金庭西湖寺,依經立忏。乙亥(崇祯八年,1635)夏初,寓武水智月庵,講演分科,是時即有作疏之願,病冗交沓,弗克如願。屈指十五年來,《梵網》、《佛頂》《唯識》、《法華》皆已注釋,獨此夙願尚未填還,亦可歎也。今庚寅年(清順治七年,1650),閱世已及五十二歲,百念灰盡,偶有同志數人仍來結夏北天目之藏堂,究心毗尼。予念末世欲得淨戒,舍此占察輪相之法,更無別途。爰命筆于六月朔日,成稿于十有四日。輸一滴以益大海,捧一塵而培須彌,雖無補于高深,庶善鑽于奶酪。公我同志,共享醍醐。”該跋語述及自己展讀這本“末世欲得淨戒,舍此占察輪相之法,更無別途”之《占察善惡業報經》時油然産生的“悲欣交集”之情。在撰寫該跋語時,時年52歲的藕益智旭正在“究心毗尼”,心有所感,同時寫下了《庚寅自恣二偈(有序)》,雲:“臥北天目,萬慮灰冷。有同志數人以昆尼相叩。_夫昆尼久爲腐貨,仍過而問焉,不啻冷灰豆爆矣。安居竟,重拈自恣芳規,悲欣交集,慨然有作:“秉志慵隨俗,期心企昔賢。擬將凡地覺,直補涅槃天。半世孤燈歎,多生緩戒愆。幸逢針芥合,感泣淚如泉。”“正法衰如許,誰將一線傳。不明念處慧,徒誦木叉篇。十子哀先逝,諸英喜複聯。四弘久有誓,莫替馬鳴肩。””
這裏的“昆尼”指的是“毗尼藏”,爲叁藏之一,攝稱如來所說之戒律經典。律學南山宗的創始人唐代道宣律師(596-667)精研諸律,于唐太宗貞觀元年(627)撰有《四分律拾昆尼義鈔》(又名《拾昆尼要義鈔》、《拾昆尼義鈔》、《集義鈔》、《要義鈔》)六卷(與《四分律刪繁補阙行事鈔》十二卷、《四分律含注戒本疏》六卷、《四分律刪補隨機羯磨疏》叁卷、《四分律比丘尼鈔》六卷合稱“南山五大部”),現存上、中四卷,下篇二卷至宋代已散佚不傳。弘一法師正是通過藕益智旭而上溯道宣律師南山律學的。
藕益智旭在第一次産生“悲欣交集”之感(付諸文字則是在20年後的清順治七年所撰寫之《占察善惡業報經義疏跋》中)的明崇祯四年(辛未,1631)春天,撰寫了《毗尼事義集要(原)序》,序中雲:“毗尼藏者,佛法之紀綱,僧伽之命脈,苦海之津梁,涅槃之要道也。……愚者昧于罔聞,狂者置諸弗屑,或以禅機而巧遁,或以方廣爲駕言,並屬依文,誰思實義。且如能師佩心印于黃梅,胡以闡化曹溪,猶用登壇受具。觀師宏華嚴于五頂,胡以範模朝野,必須十誓律身。蓋大雄禦極,則法、僧二寶鹹由正覺揚輝;而善逝藏機,則佛、法二尊同藉僧伽建立。…--如或情悲末法,有志住持,豈得恣情蕩檢,爲師子之身蟲。智旭自念障深,弗克仰修玄理,複悲生晚,末由隨侍哲人。痛隙駒之莫挽,舍慈母以披缁;思樂土之可歸,羨蓮師而私淑。綱宗急辨,每懷紫柏之風;護法忘身,願續匡山之派。睹時流以長歎,讀遺教以增哀。爰于甲子(明天啓四年,1624)季冬,……備閱大小二律,辄宗四分,並采余家,錄爲《事義要略》。漫率愚蒙之鄙見,豈堪呈似大方。擬作岩谷之資糧,亦無心于兼利。戊辰(明崇祯元年,1628)春,遇雪航楫公,欣然有嚴淨毗尼之志。因念向以入山心迫,所錄猶多竦漏,乃就龍居禅窟再檢藏文,不問本部他宗,凡切要者悉皆錄出,深詳輕重之宜,備顯開遮之准,兼參大律,委示別同。俾畏拘執者不招謗小之殃,喜優侗者難開藉大之口。考定成帙,更名爲《毗尼事義集要》。質諸真寂聞谷老人、博山無異禅師,鹹以付梓流通爲囑。于是複同壁如、歸一二友,商碓參詳,備殚其致。而佛日金臺法主遂欣然命付剞劂。佛法緣起固自有時。……惟願同學善友,鑒我苦心,愍我不逮,一意秉持,共扶法運,庶報佛恩于萬一爾。”
清順治七年(庚寅),藕益智旭又再次對《毗尼事義集要》進行整理完善,並寫下了《重治毗尼事義集要序》,序中回憶了自己治律學之經曆:“二十七歲春,閱律一遍,錄出《事義要略》,僅百余紙。叁十歲夏,第二閱律,錄成四冊。叁十一歲冬,第叁閱律,乃成六冊,計十八卷。叁十二歲夏,爲惺谷、如是、雪航叁友細講一遍,仍添初、後二集,共成八冊。叁十叁歲,金臺法主梓之于臯亭山佛日寺。是冬在靈峰僅講七卷,次夏方續講完,聽者共十余人,惟徹因比丘能力行之。叁十五歲,結夏金庭西小湖寺,徹講一遍,聽者九人,能留心者惟徹因、自觀及緣幻大德耳。叁十六歲冬,在吳門 幻住庵,又講一過,聽者僅五六人,惟自觀、僧聚二比丘能力行之。叁十八歲,入九華。四十歲,入閩中。四十四歲,至苕城。從此十叁四年,自既不能力行,人亦無有問者。徹因、自觀、僧聚叁人又皆物故,毗尼之學真不啻滯貨矣。五十一歲冬,從金陵歸臥靈峰。次年夏日,乃有發心學律者十余人迫予重講此書。因念向時所輯,雖諸長並采,猶未一一折衷,又《問辯》、《音義》二書至今未梓,不若會入《集要》而重治之,兼複刪削一二繁蕪之處以歸簡切,庶鈍根者亦不致望洋之歎也。”
讀了這篇序言,便可以理解藕益智旭爲何在《庚寅自恣二偈·序》中流露出“悲欣交集”的情感了。因爲在他曆次開講“毗尼之學”時,聽者或“叁友”,或“共十余人”,或“九人”,或“僅五六人”,但“能留心者惟徹因、自觀及緣幻大德耳”,“惟徹因比丘能力行之”,“惟自觀、僧聚二比丘能力行之”,而最終“從此十叁四年,自既不能力行,人亦無有問者。徹因、自觀、僧聚叁人又皆物故,毗尼之學真不啻滯貨矣”,直至清順治七年(庚寅)“夏日,乃有發心學律者十余人迫予重講此書”。藕益智旭“悲”的是“十子哀先逝”,“正法衰如許,誰將一線傳”,因而有“臥北天目,萬慮灰冷”的悲歎;“欣”的是“久爲腐貨”的昆尼藏終于因“乃有發心學律者十余人迫予重講此書”而“諸英喜複聯”,故“秉志慵隨俗,期心企昔賢。擬將凡地覺,直補涅槃天”,“重拈自恣芳規”的悲欣交集之感由此而生。
藕益智旭上述2次使用“悲欣交集”語詞表達自己的特定情感,雖然所系之事相隔20年,但見諸文字卻在同一年,應該是他在年已52歲時的宗教感悟,包括追憶前事時的感悟。
在古代文獻中,只有藕益智旭2次使用這一語詞以表達自己的特定宗教情感,表明其對該語詞的偏愛;而其對律藏的弘揚和對淨土的指歸,恰恰成爲對弘一法師出家後之思想行爲影響最大的古代僧人之一。從某種意義上說,無論是宗教思想或踐履行爲,弘一法師對藕益智旭都是亦步亦趨,並在某些領域後出轉精、後來居上。
如前所述,藕益智旭于佛學涉獵極廣,著述甚多。但弘一法師爲其所作年譜,基本上以他學律、弘律和指歸淨土事迹爲主線,僅區區九千余言。但就在這惜墨如金的短短篇幅中,弘一法師將藕益智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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