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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大師追思文集▪P3

  ..續本文上一頁個特別的地方,不輕易更換教職員。我前後擔任了十叁年,他擔任了七年。在這七年中我們晨夕一堂,相處得很好。他比我長六歲,當時我們已是叁十左右的人了,少年名士氣息,忏除將盡。想在教育上做些實際工夫,我擔任舍監職務,兼教修身課,時時感覺對于學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圖畫音樂二科,這兩種科目,在他未來以前,是學生所忽視的。自他任教以後,就忽然被重視起來,幾乎把全校學生的注意力都牽引過去了。課余但聞琴聲歌聲,假日常見學生出外寫生。這原因一半當然是他對于這二科實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師生以及工役沒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發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學他。舉一個實例來說,有一次寄宿舍裏學生失少了財物了,大家猜測是某一個學生偷的,檢查起來,卻沒有得到證據。我身爲舍監,深覺慚愧苦悶,向他求教。他所指教我的方法,說也怕人,教我自殺!說:

  “你肯自殺嗎?你若出一張布告,說作賊者速來自首,如叁日內無自首者,足見舍監誠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這樣,一定可以感動人,一定會有人來自首。——這話須說得誠實,叁日後如沒有人自首,真非自殺不可。否則便無效力。”

  這話在一般人看來是過分之辭,他說來的時候,卻是真心的流露,並無虛僞之意,我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謝,他當然也不責備我。我們那時頗有些道學氣,俨然以教育者自任,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不夠。可是所想努力的,還是儒家式的修養,至于宗教方面簡直毫不關心的。

  有一次,我從一本日本的雜志上見到一篇關于斷食的文章,說斷食是身心“更新”的修養方法,自古宗教上的偉人,如釋迦,如耶稣,都曾斷過食。斷食能使人除舊換新,改去惡德,生出偉大的精神力量。並且還列舉實行的方法及應注意的事項,又介紹了一本專講斷食的參考書。我對于這篇文章很有興味,便和他談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雜志去看。以後我們也常談到這事,彼此都有“有機會時最好斷食來試試”的話,可是並沒有作過具體的決定。至少在我自己是說過就算了。約莫經過了一年,他竟獨自去實行斷食了,這是他出家前一年陽曆年假的事。他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年假暑假當然都回上海的。陽曆年假只十天,放假以後我也就回家去了,總以爲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的。假滿返校,不見到他,過了兩星期他才回來。據說假期中沒有回上海,在虎跑寺斷食。我問他“爲什麼不告訴我?”他笑說:“你是能說不能行的,並且這事預先教別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驚小怪起來,容易發生波折。”他的斷食共叁星期。第一星期逐漸減食至盡,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叁星期起,由粥湯逐漸增加至常量。據說經過很順利,不但並無痛苦,而且身心反覺輕快,有飄飄欲仙之象。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寫字的,在斷食期間,仍以寫字爲常課,叁星期所寫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隸書,筆力比平日並不減弱。他說斷食時,心比平時靈敏,頗有文思,恐出毛病,終于不敢作文。他斷食以後,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塊的肉。(平日雖不茹素,不多食肥膩肉類。)自己覺得脫胎換骨過了,用老子“能嬰兒乎”之意,改名李嬰,依然教課,依然替人寫字,並沒有什麼和前不同的情形。據我知道,這時他只看些宋元人的理學書和道家的書類,佛學尚未談到。

  轉瞬陰曆年假到了,大家又離校。那知他不回上海,又到虎跑寺去了。因爲他在那裏經過叁星期,喜其地方清淨,所以又到那裏去過年。他的皈依叁寶,可以說由這時候開始的。據說,他自虎跑寺斷食回來,曾去訪過馬一浮先生,說虎跑寺如何清靜,僧人招待如何殷勤。陰曆新年,馬先生有一個朋友彭先生,求馬先生介紹一個幽靜的寓處,馬先生憶起弘一法師前幾天曾提起虎跑寺,就把這位彭先生陪送到虎跑寺去住。恰好弘一法師正在那裏,經馬先生之介紹,就認識了這位彭先生。同住了不多幾天,到了正月初八日,彭先生忽然發心出家了,由虎跑寺當家爲他剃度。弘一法師目擊當時的一切,大大感動。可是還不就想出家,僅皈依叁寶,拜老和尚了悟法師爲皈依師。演音的名,弘一的號,就是那時取定的。假期滿後,仍回到學校裏來。

  從此以後,他茹素了,有念珠了,看佛經,室中供佛像了。宋元理學書偶然仍看,道家書似已疏遠。他對我說明一切經過及未來志願,說出家有種種難處,以後打算暫以居士資格修行,在虎跑寺寄住,暑假後不再擔任教師職務。我當時非常難堪,平素所敬愛的這樣的好友,將棄我遁入空門去了,不勝寂寞之感。在這七年之中,他想離開杭州一師,有叁四次之多。有時是因對于學校當局有不快,有時是因爲別處有人來請他。他幾次要走,都是經我苦勸而作罷的。甚至于有一個時期,南京高師苦苦求他任課,他己接受聘書了,因我懇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于是杭州南京兩處跑,一個月中要坐夜車奔波好幾次。他的愛我,可謂已超出尋常友誼之外,眼看這樣的好友,因信仰而變化,要離我而去,而信仰上的事,不比尋常名利關系,可以遷就。料想這次恐已無法留得他住,深悔從前不該留他。他若早離開杭州,也許不會遇到這樣複雜的因緣的。暑假漸近,我的苦悶也愈加甚,他雖常用佛法好言安慰我,我總熬不住苦悶。有一次,我對他說過這樣的一番狂言:

  “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我這話原是憤激之談,因爲心裏難過得熬不住了,不覺脫口而出。說出以後,自己也就後悔。他卻仍是笑顔對我,毫不介意。

  暑假到了。他把一切書籍字畫衣服等等,分贈朋友學生及校工們,我所得的是他曆年所寫的字,他所有的折扇及金表等。自己帶到虎跑寺去的,只是些布衣及幾件日常用品。我送他出校門,他不許再送了,約期後會,黯然而別。暑假後,我就想去看他,忽然我父親病了,到半個月以後才到虎跑寺去。相見時我吃了一驚,他已剃去短須,頭皮光光,著起海青,赫然是個和尚了!笑說:

  “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勢至菩薩生日。”

  “不是說暫時做居士,在這裏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嗎?”我問。

  “這也是你的意思,你說索性做了和尚......”

  我無話可說,心中真是感慨萬分,他問過我父親的病況,留我小坐,說要寫一幅字,叫我帶回去作他出家的紀念。回進房去寫字,半小時後才出來,寫的是楞嚴大勢至念佛圓通章,且加跋語,詳記當時因緣,末有“願他年同生安養共圓種智”的話。臨別時我和他約,盡力護法,吃素一年,他含笑點頭,念一句“阿彌陀佛”。

  自從他出家以後,我已不敢再毀謗佛法,可是對于佛法見聞不多,對于他的出家,最初總由俗人的見地,感到一種責任。以爲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如果不提出斷食的話頭,也許不會有虎跑寺馬先生彭先生等因緣,他不會出家。如果最後我不因惜別而發狂言,他即使要出家,也許不會那麼快速。我一向爲這責任之感所苦,尤其在見到他作苦修行或聽到他有疾病的時候。近幾年以來,我因他的督勵,也常親近佛典,略識因緣之不可思議,知道像他那樣的人,是于過去無量數劫種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願使然,而且都是希有的福德,正應代他歡喜,代衆生歡喜,覺得以前的對他不安,對他負責任,不但是自尋煩惱,而且是一種僭妄了。

  弘一大師在白湖

  亦幻

  弘一法師在白湖前後住過四次,時隔十載,詳細我已記不起來。大概第一次是在十九年的孟秋,以後的來去,亦多在春秋佳節。他因爲在永嘉得到我在十八年冬主持慈溪金仙寺的消息,他以爲我管領白湖風月了,堪爲他的煙雨同伴,叫芝峰法師寫一封信通知我要到白湖同住。隔不多久,他就帶著他的小藤箧,華嚴宗注疏,和道宣律師的很多著作惠臨。我見到他帶來的衣服被帳,仍都補衲成功,倒並沒有感覺什麼出奇或不了解。這犬儒主義式的行腳僧的姿勢,我在廈門已司空見慣了。只是這麼老也孑然一身過雲遊生涯,上下輪船火車,不免不便,我心中曾興起不敢加以安慰的憂忡。

  我現在畢竟記不清楚了,清涼歌集與華嚴集聯叁百,是那一本先在白湖脫稿的。我只記得他常對我稱贊芝峰法師佛學的淹博,要我把清涼歌集寄給他作成注解合並付梓,想利用善巧方便來啓迪一般學生回心向佛,而種植慧根。現在開明書店出版的清涼歌集後附達恉一篇,就是芝峰法師的手筆。

  弘一法師此時的工作,我記得好像是爲天津佛經流通處校勘一部華嚴注疏,一部靈芝羯磨疏隨緣記。同時他在白湖所研究的佛學,是華嚴宗諸疏。每日飯後,必朗誦普賢行願品數卷回向四恩叁有,作爲助生淨土的資糧。法師是敬仰蓮池蕅益靈芝諸大師的,我揣想他的佛學體系是以華嚴爲境,四分戒律爲行,導歸淨土爲果。我與他居隔室,我那時真有些孩子氣,好偷偷地在他的門外聽他用天津方言發出誦經的音聲,字義分明,铿锵有韻節,能夠搖撼我的性靈,覺得這樣聽比自己親去念誦還有啓示的力量,我每站上半天無疲容。當時我想起印度的世親菩薩本信小乘,因聽到他的老哥——無著菩薩在隔室誦華嚴十地品就轉變來信仰大乘的故事,我真想實證到。六祖大師聽到人念金剛經澈悟了向上一著的功夫!我那裏曉得我會沈淪到此刻,還是一個不能究通半點己躬下事的愚人,慚愧令我不敢思想去教化什麼人。

  是年十月十五日,天臺靜權法師來金仙寺宣講地藏經,彌陀要解,弘一法師參加聽法,兩個月沒有缺過一座。靜師從經義演繹到孝思在中國倫理學上之重要的時候,弘師恒當著大衆哽咽泣涕如雨,全體聽衆無不愕然驚懼,座上講師亦弄得目瞪口呆,不敢講下去。後來我才知滾熱的淚水是他追念母愛的天性流露,並不是什麼人在觸犯他傷心。因爲確實感動極了,當時自己就寫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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