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溟渤耳。而世雲叁教齊致,此妄談也。” [xiv]
敕令有司書寫《瑜伽師地論》九部,頒賜九州,展轉流通。經玄奘重啓,太宗很快撰成《大唐叁藏聖教序》置于經首,太子李治亦製《述聖記》附于經後。
太宗與太子的這兩篇序文,對新譯佛經的弘傳影響之巨大,一如釋彥悰所說:
“自二聖序文出後,王公百辟,法俗黎庶,手舞足蹈,歡詠德音,內外揄揚,未浃辰而周六合。慈雲再蔭,慧日重明。歸依之徒,波回霧委。所謂上之化下,猶風靡草,其斯之謂乎!” [xv]
這幾件事都發生在短短的兩叁個月之內,可見太宗已初步兌現了“助師弘道”的諾言。從此,太宗益信佛法,福田功德不絕于口,與玄奘無暫相離,二人關系進入了最爲密切的階段。這年九月,太宗又做了一件“助師弘法”的大事,即度僧。事情起因于太宗之問:“欲樹功德,何最饒益?”玄奘對以“度僧爲最”。[xvi]太宗即下诏,京城天下諸州寺宜各度五人,弘福寺宜度五十人,共計度僧尼一萬八千五百余人。受隋末天下大亂之摧殘而將絕之法侶,因此一度又蔚然成衆。佛教蒙潤,無以言表。
然而數月之後,貞觀二十叁年(649)五月,太宗駕崩。經由玄奘之努力,剛剛建立起來的有力外護旋又失去,令人惋惜。四月,太宗在翠微宮與玄奘談玄論道時,對玄奘所說因果報應及西域先聖遺芳故迹,皆深信納。太宗也許預感將不久于人世,幾次對玄奘攘袂怅歎道:“朕共法師相逢晚,不得廣興佛事。” [xvii]太宗此語當是肺腑之言,誠如曾子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xviii]
太宗崩後,高宗即位。從此,玄奘不得不與英明睿智、胸襟氣度遠遜于太宗的高宗皇帝打交道,終于沒能逃脫朝廷的樊籠,而圓寂于最後的譯場玉華宮之中。
二、玄奘與高宗
高宗做太子時,即受太宗之影響而留心佛典,並撰有《述聖記》和《菩薩藏經後序》。即位之後,上承太宗對玄奘的器重,禮敬逾隆:不斷派朝臣慰問,頻施財物,派禦醫替玄奘治病等等,可謂關懷備至。然而,這些皆是表面文章。究其實際,高宗對玄奘本人的控製遠甚于對譯經的支持。玄奘以其深妙智慧與方便善巧,與高宗虛與委蛇十數載,最終也沒能做到全身而退,足見高宗對玄奘戒懼之深,監管之嚴。
貞觀二十二年(648)十月,高宗時爲太子,替其已故之母長孫皇後追福,建慈恩寺成,別造翻經院,將玄奘譯場從弘福寺移至此地,並請太宗敕令玄奘擔任上座之職。玄奘以“奉敕翻譯,恐不能卒業”爲由懇辭,終不能獲免。可見太子李治心系福田,對譯經之事不甚萦懷。
自太宗崩後,玄奘專務翻譯,無棄寸陰。每日自立課程,若白天有事,務必兼夜完成。叁更才眠,五更複起。除譯經外,每日講經答疑,處理寺務,與諸德高談劇論,逢迎諸王卿相等。雖諸務纏身,而神氣綽然,無所擁滯。可見其精敏強力異于常人,然長此以往,色身之衰敗勢所不免。另外,玄奘之譯經,不比當年的鸠摩羅什,既得秦主姚興的全力支持,又有什門四哲、八駿[xix]爲譯經之良助,更有能文之臣執筆潤文。玄奘之譯經,得唐朝廷的支持委實有限。太宗當初能同意支持譯經,已屬不易,至于高宗,對譯經更乏熱忱。故玄奘不敢奢望高宗給予更多的支持。顯慶元年(656)正月,黃門侍郎薛元超、中書侍郎李義府參谒玄奘,問及古來翻經儀式,玄奘說,自苻堅、姚興以來,翻譯經論,除僧以外,還有君臣贊助,唯獨而今沒有。玄奘特請二人代爲奏請高宗,派些能文之臣潤色譯文。此請雖蒙高宗恩准,全賴薛、李二人之力。高宗早年既留心佛典,前朝翻經儀範豈能不知。倘重視譯經,必遴選潤文之臣,何需賴二公奏請。
太宗在貞觀十一年(637)春,曾下敕曰:
“老子是朕祖宗,名位稱號,宜在佛先。” [xx]
當時雖有法常、普應等數百僧衆抗辯于朝堂,未獲改正。玄奘歸國後,多次內奏太宗,太宗許有商量,未果而崩。到了永徽六年(655),高宗又下敕,僧道等犯罪依俗法推勘,致使邊遠之官,對僧人過無大小,動辄枷杖,毀辱爲甚。玄奘一直爲此二事憂心。若玄奘與高宗關系密切,奏請高宗停廢二事即可,何必如此犯愁。此益可爲玄奘與高宗關系疏遠之反證。
玄奘法師當年西遊,度雪山時,曾得寒疾,頻年屢發,加之長年勞頓,無一日之喘息,數年以來,唯藥是賴。顯慶元年五月,因熱追涼,舊疾複發,生命垂危。高宗聞報,遣禦醫專看,至十月方全愈。玄奘于命在旦夕之際,擔心不能再見高宗,乃請人代爲陳奏,述前二事對于國不利。高宗見奏,同意停廢僧等依俗法推勘這一條,對于更爲關鍵的佛道名位問題,高宗以“先朝處分,事須平章”爲由拒不改正。由此可知,玄奘對太宗、高宗兩朝的宗教政策雖有影響,但極其有限。
玄奘經此大病之後,氣力不複如前,翻譯每感力不從心,且居京洛,雜事甚煩,遂生厭離京洛、入山修禅之心。顯慶二年九月二十日,玄奘上表,請求入少林寺修禅與翻譯。玄奘在表中,述自己近年身力疲竭衰弱,不堪翻譯之重任,不願再冒受皇恩;希望畢命山林,成就禅觀以報國恩;願在禅觀之余繼續翻譯。這樣可以“絕囂塵于衆俗,卷影迹于人間。……外不累于皇風,內有增于行業。”[xxi]
玄奘此表措詞婉轉,態度懇切,讀之催人淚下。高宗卻無動于衷,覽表之後,決然不許,並于次日親自給玄奘複信,足見高宗對此事之重視。高宗信中雖多用褒獎之詞,實是包藏禍心,略曰:“……法師津梁叁界,汲引四生。智皎心燈,定凝意水。非情塵之所翳,豈識浪之能驚?然道德所居,何必太華疊嶺。空寂可舍,豈獨少室重巒。幸戢來言,勿複陳請。則市朝大隱,不獨貴于昔賢;見聞弘益,更可珍于即代。”[xxii]接到高宗的敕書,玄奘雖不複敢言入山之事,但在謝啓之中,還是向高宗表明其歸隱林泉之願。
玄奘之所以孜孜以求隱居少林,原因是多方面的。年老多病,不堪譯經,入山林以養老,此其一;常年與帝王卿相交接,雖名聲增騰,實于清譽有損,故入山林,以避攀附朱紫之嫌,此其二;斷伏煩惱,必須定慧相資。玄奘以前專精教義,又爲譯經及諸雜事所擾,無暇修定,而今欲斂迹山中,成就定學,此其叁。叁者任擇其一,其入山的理由都可謂充分。而高宗之所以對玄奘的請求不予恩准,主要還是出于對玄奘的不信任。玄奘越是表現出其志在出世、成就行業的宗教品格,高宗愈是放心不下。玄奘一旦入山修禅,叁學齊備而四衆歸信,必然成爲事實上的法門領袖,這是高宗不願意看到的。將其困于京城內宮、皇家寺院,以譯事相牽,以雜事相擾,以公卿與之交接,使其既無修定之余暇,又無行動之自由,法門之領袖自然就徒有其名。這正是高宗所期望的。
入山之志既不得酬,玄奘不得不強撐老弱之軀,在積翠宮繼續譯經,無時暫綴,又一次積氣成疾。這次病重,玄奘自忖斷無生機,便自作主張,從積翠宮返回寺院,延醫診治。高宗聞報,很不高興,派禦醫宣敕慰問,並允許玄奘出外休養。玄奘知高宗不悅,即速上表謝罪。表中稱自己這次病情嚴重,准備離開內宮,到外面悄悄死掉算了,因怕驚動皇上,所以沒有立即奏聞。經醫生治療,能夠保全性命,實是僥幸。
“……還顧專辄之罪,自期粉墨之誅。伏惟日月之明,久諒愚拙;江海之澤,每肆含容。豈可移幸于至微,屈法于常典。望申公道,以穆憲司。枉獄爲輕,伏鈇是俟。”[xxiii]
玄奘以重病之身,私自出宮,回寺延醫診治,僅因沒有及時上奏,竟似犯了滔天大罪。從“日月之明,久諒愚拙;江海之澤,每肆含容”一句來看,高宗對玄奘的言行早已心懷不滿了。所以,這次玄奘以必死之心,等待高宗的嚴懲。由此益可知,玄奘雖名爲在宮中譯經,實幾與坐牢無異,行動無絲毫自由。高宗見玄奘既已知罪,也就不再追究,迎請供養數日後,仍送玄奘還積翠宮翻譯,必使玄奘油盡燈枯而後已。高宗以一代帝王之尊,爲人何其不忍!
玄奘晚年最重要的譯著是《大般若經》。玄奘以疲病之身,之所以仍能完成此浩浩六百卷的鴻篇巨製,一個重要的因素是,顯慶四年(659)十月,經玄奘的多次請求,高宗准其到離京城稍遠的山中道場玉華宮翻譯。由玄奘的《重請入山表》中“並乞衛士五人,依舊防守”一語可知,玄奘在玉華宮翻譯的數年,依然處在朝廷的監管之下。縱使沒有完全脫出樊籠,總算離開了京城的內宮禁苑,轉到了山中的寺院。可以將此視爲玄奘與高宗抗爭所取得的一個不完全的勝利吧。
從顯慶五年(660)正月始,到龍朔叁年(663)十月止,《大般若經》譯畢。麟德元年(664)正月,衆人請求翻《大寶積經》,玄奘翻數行,便合起梵本,告訴衆人說:
“此經部軸,與《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氣力,不複辦此,死期已至,勢非賒遠。”[xxiv]
遂往蘭谷等處,禮辭佛像,還寺後專精行道,譯業遂絕。二月五日夜半,一代譯經大師圓寂于玉華宮中。
高宗聞玄奘亡,哀恸傷感,爲之罷朝,說:“朕失國寶矣。” [xxv]文武百官,莫不悲哽流涕。高宗對玄奘雖一直心存忌憚,但對玄奘的去世也深感痛惜。
玄奘靈樞置于慈恩寺翻經堂內,京城道俗奔赴哭泣者,日數百千;安葬之日,京邑及諸州五百裏內,送者百余萬人。此足見玄奘法師歸國以來,雖久困于深宮寺院,依然道標宇內,德格人天。這難道不是對處心積慮以求控製玄奘的二位唐朝皇帝的莫大諷刺嗎?
結 語
玄奘求法返國,雖恰逢初唐之盛世,然所遇之人君,對佛法既不深信,對玄奘又心懷猜忌,縱使襄助譯經,也是事出勉強,並非盡心竭力。玄奘既要與諸翻經大德勠力譯經,又要與帝王將相巧妙周旋,甚至以犧牲自己的行動自由,換取帝王對譯經的支持。雖然從中可見玄奘精神之無畏、意志之堅定、智慧之超拔、弘法之善巧和辯才之無礙,同時表明,在帝王專製的時代條件下,譯經弘法事業是如此的艱難,實在令人不勝感歎之至。設想太宗、高宗若能全力支持玄奘,少一點猜疑與煩擾,多一點照顧與體諒,其譯經事業必會更加輝煌,會爲後人留下更爲豐富的精神寶藏,道宣也不會發出“恨其經部不翻,猶涉過半”[xxvi]的浩歎了!
主要參考文獻
1.慧立本、彥悰箋:《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十卷,《大正藏》第5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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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冥祥:《大唐故叁藏玄奘法師行狀》一卷,《卍續藏經》第150冊。
4.劉轲:《大唐叁藏大遍覺法師塔銘》,《卍續藏經》第150冊。
5.《寺沙門玄奘上表記》一卷,《大正藏》第52冊。
6.智升:《開元釋教錄》卷八《玄奘傳》,《大正藏》第55冊。
7.梁啓超:《支那內學院精校本〈玄奘傳〉書後——關于玄奘年譜之研究》, 《佛學研究十八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9月出版。
8.湯用彤:《隋唐佛教史稿》、《唐太宗與佛教》等,《湯用彤全集》第二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
9.冉雲華:《玄奘大師與唐太宗及其政治理想探微》,《華岡佛學學報》第八期,1985年7月出版。
[i] 《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第八,《大正藏》第50冊第266頁上。。
[ii] 《大唐故叁藏玄奘法師行狀》,《卍續藏經》第150冊第152頁上。
[iii] 《大唐叁藏大遍覺法師塔銘》,《卍續藏經》第150冊第166頁上。
[iv] 《續高僧傳》卷四,《大正藏》第50冊第454頁下。
[v] 同上。
[vi] 《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第六,《大正藏》第50冊第253頁中。
[vii] 同上。
[viii] 《續高僧傳》卷四,《大正藏》第50冊第455頁上。
[ix] 《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第六,《大正藏》第50冊,第253頁下。
[x] 同上。
[xi] 《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第十,《大正藏》第50冊,第277頁中。
[xii] 同上。
[xiii] 《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第六,《大正藏》第50冊,第255頁下。
[xiv] 同上,第256頁上。
[xv] 《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第七,《大正藏》第50冊,第257頁下。
[xvi] 同上,第259頁上。
[xvii] 同上,第260頁上。
[xviii] 《論語·泰伯第八》
[xix] 道生、道融、僧肇、僧叡,即所謂什門四哲,加上昙影、道恒、慧觀、慧嚴,稱爲什門八駿。
[xx] 《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第九,《大正藏》第50冊,第270頁上。
[xxi] 同上,第274頁上。
[xxii] 《續高僧傳》卷四,《大正藏》第50冊,第457頁下。
[xxiii] 《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第九,《大正藏》第50冊,第274頁下。
[xxiv] 《大唐大慈恩寺叁藏法師傳》卷第十,《大正藏》第50冊,第276頁下。
[xxv] 同上,第278頁上。
[xxvi] 《續高僧傳》卷四,《大正藏》第50冊,第458頁下。
《玄奘法師與唐太宗、高宗——初唐政教關系的個案研究(宋道發)》全文閱讀結束。